王秩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动地开口驳斥道:古有《诗三百》与《楚辞》冠绝百年,今也有孤鹜居士一般的大诗人留墨三十载不断,备受天下文人景仰现在的科举偏重儒学,本就是顾此失彼您又怎能如此偏颇于它?
闻言,林漱容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不知为何十分激动的王秩,神情中似是有些古怪。
她沉默了一会儿,倒也没有介意面前官员语气中的无礼,半晌才心平气和地答道:这位大人所言有理,风骚两部之中当然尽是流芳万世的名篇但我方才所言,也同样不曾否认这些诗词歌赋的精彩,只是在拿事实说话罢了
难道您认为,林漱容负手于身后,眉眼之间隐含几分锋利,淡声问道,专精诗赋者,会比熟读四书五经之人更会作文写章、更易在科考当中题名金榜?
就连王秩都知道,这个答案势必是否定的。
除了短短几句的试帖诗,还有哪道题会考立意平仄、句式韵脚、情感意境?
但文人皆有傲骨,即使自知理亏,也定然要辩上一辩,输人不输阵。
王秩自诩才情非凡,又耳濡目染了翰林院特有的清高孤傲,自然不会就此咽下这口气。他冷冷一笑,心中半块是对明昙害诚国公不得入朝的憎恶、半块是对林漱容所言的强烈不满,两厢叠加之下,怒气终究是冲破了天灵盖,竟连面前两人的身份都一时抛之在了脑后。
那不妨便来比过一场!
王秩死死咬着后槽牙,寒声邀战道:早闻林大小姐的才名冠绝京城,连陛下都要赞一句不栉进士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以上次会试的策论为题,各自作文一篇,再交与翰林院的各位大人评比,且看究竟是饱读四书五经的女子更胜,还是我这写诗作赋的翰林院官臣技高一筹!
听到此番邀战,林漱容目光微凝,转头看了眼明昙。却见后者正两眼放光,毫无半点担忧的模样,只像是在看热闹似的兴致勃勃,不禁心中顿生几分好笑。
殿下这是笃定她不会输喽?
也罢。既然是对方主动要求比试,那便应承下来又有何妨?
且还能借此在翰林院中搜罗一番,看看有谁身负大才,正好请去给殿下出刊
可以。
林漱容笑了笑,缓声道:那就劳大人在院中摆好笔墨,由我二人现场作文之后,再请翰林院的诸位学士评论高下罢。
听说有人要来砸他们翰林院的场子,不少学士都诧异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聚集到院内,冲着已在当中支好桌案的二人指指点点。
那不是王侍读么?要与他比试的那位女子又是谁?
李编修,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那可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才女,林相大人家的大女儿漱容小姐!
这怎么林大小姐会突然跑来咱们翰林院?还要和王侍读比试作文章?
就王秩那聱牙诘曲、文不对题的水平,也敢与旁人相较?万一他输了岂不就是给咱们翰林院丢脸嘛!
赵学士此言差矣!您刚来,或许还不知道,他们的题目是上次会试的策论,王秩恰好参与过那场的阅卷,对此题想来知之甚详他平素虽然钟爱诗赋,文章一向作得不大好,但在翰林院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也总有几分才气在内;而那林大小姐嘛一介女子,不曾参加过科考,想来也不懂字数、避讳、誊抄、提格等等须得注意的事项,如何能作出符合制式的文章?何况还是上次人人都道无从下手、难如登天的会试策论?
嗯,不错,老夫也以为王秩未必会输。
啊?各位大人当真不看好林大小姐么?京中盛传她有班姬续史、谢庭咏雪之才,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王秩?
哈哈哈哈,不过是达官贵人扬名的手段罢了,张学士您还真信呐!
是啊,一介女子而已,最多只被家中请来的女先生教导过,能有几分真材实料?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就和那些个纨绔少爷们争抢的京城第一公子一样,是个唬人的玩意,当不得真的!
哼,林相大人贵为朝中众臣,可女儿却惯爱追名逐利,硬生生将才女的名头叫了十几年,这下总算要原形毕露了罢!
与那些不看好林漱容的官员们一样,王秩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诗赋惊天地泣鬼神、能让诚国公都为之倾倒!就是文章稍稍逊色了些,比不上翰林院里许多二甲进士然而,与一个压根不曾参与过任何一场科考的白身之人相较,定当还是绰绰有余!
何况,他还曾经凭借诚国公那边的关系,参与过上场会试的阅卷,其中不少好句都仍然铭记在心;而面前的对手,却不光年纪轻轻,还是个连私塾都上不得的女子如何能赢得过他?
王秩越想越兴奋。
若他能在此场比试里扬眉吐气,将这个京城第一才女当作踏脚石,想必也不会日日被人在暗地里说闲话,嘲笑他浪费笔墨、才疏学浅了!
上回会试的策论之题为赏疑从与、罚疑从去,王秩无比自信地站在案后,风度翩翩道,林大小姐先请。
和他的满面春风不同,林漱容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冲王秩客气地点点头后,便悬起手腕,率先将手中的毛笔蘸上了墨汁。
与此同时,站在前方的明昙也点燃了一炷长香,拍拍手上沾染的黑灰,起身含笑道:开始罢。
第65章
于是, 明昙的话音方落,二人便各自低头下去,开始认真地撰写起文章来。
题目是王秩自己选的, 他可再熟悉不过, 只觉得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文思泉涌当年那些考卷上的锦绣佳句都仿佛是长了翅膀, 纷纷往脑子里钻, 让他想也不想,便挥毫将它们都记在了草稿上, 盯着字迹的双目都微微发红。
好!好!
果真是妙语连珠、行云流水,堪称为昌黎先生的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半晌过去, 一气呵成地将文章完成后, 王秩一边沾沾自喜着,一边还不忘转头去看林漱容的情况。
只见对方神情平淡, 一点都不似自己这般急迫,正气定神闲地落下笔去, 写得不疾不徐,纸上的字迹也比王秩少了大半, 实在让人担忧她究竟能不能在香尽之前完成。
哼, 无论什么丞相之女、不栉进士, 还不是都要手底下见真章?
王秩暗暗冷笑一声,收回目光, 开始专注地给草稿修正格式、避尊者讳, 以便一会儿往卷上誊抄。
他自觉状态甚佳, 抄写草稿时也一笔一划,几乎步入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直到最后一个字被书于其上后,王秩才猛的醒过神来, 将毛笔搁在一旁,认认真真地赏读起自己所写的文章。
嗯,字写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颇有颜筋柳骨之风;卷面也整洁干净、条理得当,没有半点勾划污渍,该避讳的避了讳、该顶格的顶了格,完全就是一篇能立即拿去参科的规范策论!
而在内容上,他还把脑袋里记下的那些句子都用到了文章中,整篇笔酣墨饱,几乎没有赘言,字字都是精华所在。即使是放到科举考官们的眼皮子底下,至少也要得一句经天纬地,清空一气的批语,这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王大侍读的文采斐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