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案后,瞥了瞥恭敬下拜的两人,见他们特地为入宫而换了朝服、戴了官帽,态度如此严谨,不由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在堂中,钟温两人相继起身,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显然不明白陛下为何此时召他们前来。
难道是沅州又出了什么新的情况?
二人满头雾水,正在暗暗揣测时,却见皇帝忽而一笑,转过头去,朝着不远处侧殿的方向扬声道:龙鳞,人都叫来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呢?
哎呀,来啦来啦!
一声答应后,侧殿的帘幕被人撩开,明昙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她双手前伸,捧着一只纺锤形的红皮块根,慢吞吞地走到了皇帝身边,抬头看向两名臣子。
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十分不适应皇宫的环境,正局促地捏着衣袖,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要往明昙手中的块根上面瞄去。
这个姑娘是?
还有九公主手里那个颇似马铃薯的物什,又是个什么东西?
钟禾与温朝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片茫然。
钟大人,温大人。
明昙冲他们微微颔首,笑道:大晚上还传您二位进宫,真是劳烦。
两人忙道不敢。钟禾好奇地往她手里看了几眼,隐隐猜到此物与沅州赈灾有关,却仍然没有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不禁问:九公主,不知这是
此物名为红苕,是琨州特产的一种作物。
明昙曲起手指,在红薯表面轻轻弹了一下,给他们介绍道:它与马铃薯的口感相仿,但滋味却比之更为甘甜,并极易使人饱腹;而且,在栽植过程中,红苕对土地的要求也很低,无需怎么施肥,即使干旱也不影响成活,正适宜如今的沅州。
钟温二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自然听过琨州的名头,也早知那里的土地已经被开采得不成样子。
而此时,听明昙提及红苕竟是出自琨州,他们都不由得一愣,大为惊奇。
这东西居然能在琨州栽种?还长了如此之大的个头?
正是如此。
明昙扬手一抛,那颗红薯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温朝怀中。
我此前曾派人前往琨州,如今已备好了几车红苕幼苗,正在外头侯着,想请二位大人带往沅州。明昙笑道,此外,我还为大人们找来了两名尤善农事之人其一,是琨州本地有种植红苕经验的农户;而其二嘛
她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侧那名姑娘的肩膀,示意道:阿露,快见过两位大人。
白露一个激灵,赶忙施礼,民女白露,见过钟大人,见过温大人。
阿露可是我在春州找到的高手。她精通种植之法,又擅长改良农具,深谙民生之事,想来定能襄助二位大人。明昙说,我已命她此番随行至沅州,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在当地种植红苕,赈灾济民。
随着她的话,白露脸上的神色也渐渐从不安转为坚定,朝明昙深深一福,承诺道:公主放心,民女一定尽心协助钦差大人!
明昙弯了弯眼,拍拍白露的手背,又转向钟温两人那边,缓缓道:发放钱粮、安置灾民等举措,治标不治本,最多只能解解燃眉之急要想彻底改善沅州的民生,归根结底,还是要从农作物这方面入手。
钟禾深以为然地点头,不禁长叹道:九公主这般心系百姓,果真是慈悲仁善之人啊!
公主殿下思虑周详,臣等不如也。
在他身旁的温朝附和一句后,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皇帝。只见后者正挂着欣慰的笑容,十分满意地望向明昙,他不禁愣了愣,心中一动。
这个长于深宫的九公主,竟然能有如此远见,不仅一针见血地指出沅州灾情的关键所在,还迅速找到了解决之法
此等眼力与运道,实在非同一般啊。
温朝低下头,不让自己变幻莫测的神色露于人前,继续在脑中细细思忖。
先太子明晏逝世之后,即便二、三、四皇子相继及冠,储君却仍然久久未立。
莫非
他眸色微深,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三分,心中浮现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猜测。
这东宫之位,难不成是陛下有意要留给这位九公主的么?
第49章
宫外, 国公府。
区区女流,居然也敢左右官场之事哼!那个九公主的手,竟已经伸得这么长了么?
黄花梨木书案后, 诚国公怒极反笑,将手里的信纸狠狠拍在桌上, 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今日早朝时, 陛下已定了钟禾为钦差, 当朝宣旨,命他立即动身前往沅州诚国公口中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 恨声道, 都怪九公主煽风点火!真是坏了老夫的大事!
而在他身旁,一名中年男子则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长须,沉吟半晌, 方才劝慰道:国公爷莫要动怒了。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是加封了两位钦差除了钟大人之外,不是还有个可堪一用的温朝么?
温朝?诚国公冷笑一声, 寒门出身的废物, 岂能斗得过钟禾老儿?他可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 便啃下了户部这块烫手山芋的人物!他不屑地拂了拂袖,嗤之以鼻道,纵然那温朝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在钟禾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花样来!
思及事情已无可转圜, 诚国公不禁越说越气,长袖一甩,桌案上的摆件与杯盏便咣啷砸了满地,动静奇大,吓得一旁伺候的婢女赶忙跪倒, 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此一幕,中年男子叹了声气,上前把案旁被砸倒的紫檀香炉扶起,语气和缓,木已成舟,钦差不日将会启程,您又何必要继续与自己置气呢?
老夫可不是在与自己置气!诚国公怒道,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明晖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拖了后腿?
话里话外都盈满了怨怼之意。
唉,国公爷不该这般作想。
中年男子拧了拧眉,压低声音说:二皇子殿下是您的亲外孙,是婉贵妃娘娘的亲骨肉,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人。区区赈灾的蝇头小利罢了,咱们可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先与二皇子离了心,反倒让旁人渔翁得利啊
哼!他若是真站在我这个外祖这边,就不会一看那温朝被举荐,便轻易罢休,不再与九公主相争了!
虽然对方是真心劝导,但诚国公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摆了摆手,长长叹息,还有我那女儿,平日里尽找你讨些五花八门的药,说什么都是自家人、血浓于水理应帮衬,其实眼里压根就没有老夫这个爹,说得也都是鬼话罢了!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前的中年男子,眼神更加苍凉了些许,喃喃道:到头来,甚至还不比你竹沥先生,几十年一直对老夫忠心耿耿,不曾有过半点二心
此刻,听到诚国公提及这一点,竹沥先生也有些动容,语气比方才更多出几分怅然。
多年之前,在下与阿妹叛出百草谷后,若非是了国公爷的提拔,又何来今日的安稳?竹沥先生定声道,这份恩情,在下一直铭记心间,只求赴汤蹈火予以报答,又怎能不对您尽忠竭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