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为什么,在我所看到的现实里,却是官吏为贵,民、君、社稷三者皆为轻呢?
明明是飘若鸿羽的语气,可林漱容的心中却仿佛压下了一块大石,被她问得一滞。
殿下
更多时候,明明错在硕鼠,可留于青史上任后人唾骂无能的,却永远只有皇帝一人的名姓。
十五岁的公主抬起眼,眸中满是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深沉厚重。
可那真的只因为皇帝无能么?她问道,又如沅州伏旱,民不聊生,真的只是因为天灾使然么?
林漱容沉默着,但她并非是不知道答案。
而是这个答案,只能心照不宣。
明昙轻轻摇摇头,笑了笑,也没有强求对方回答。
她转头看向邻座忧国忧民的读书人,目光在他们打着补丁的长衫上停留了许久,轻声说:寒门举子历经百态民生,心怀家国天下;我倒希望他们都能高**名,青云直上,入庙堂为官,为生民立命可是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险阻,是仅凭你我之力而难以克服的啊。
积财帛者而簪缨,居高位者而敛银。世家勋贵们为了长盛不衰,便将朝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像蜘蛛一样盘踞其上,捕杀着每一个与他们不同阵营的人。
而幸存者中,又有多少未曾加入织网行列的人,还一直在坚守初心呢?
君臣佐使。明君难得,良相也更难得。
而这些上位者若不明不良,又如何能让天下苍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呢?
卿卿。
明昙唤了她一声,伸出手去,将林漱容的指尖握在了掌心。
她说:我想救救他们。
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
我其实知道的。我知道你们一直想让我当皇帝。
她的声音又低又小,轻易淹没在闹市的嘈杂里,却在消散之前,便尽数传入了林漱容的耳中。
后者猛的一愣,抬起头来,愕然与她对视,话语中竟难得有些颤抖,您怎么
好啦,别这么惊讶,明昙自嘲似的一笑,撇了撇嘴,我只是装傻,又不是真傻。
从前我总想着,只要假装不知道父皇和你的打算,待你们明白我有多么无能后,便终究会改变心意的。
她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缓缓说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也不懂什么为君之道,更不愿承担治国理政的责任旁人认为那位子权势滔天,无限风光,我却只觉得是个劳命伤神的累赘,比不得纵情山水之间的逍遥。
可是呀,大哥已故多年、三哥顽疾未愈,其他人不是狼子野心,便是蠢顿愚笨,哪个都不能堪当大任。
她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故作轻快道:与其指望他们延续父皇的千秋之治,倒不如由我自己站到万人之上,去革一革天下大弊,补一补满目疮痍
我希望你可以陪着我,卿卿。
明昙弯眸一笑,看上去云淡风轻,可眼神中却暗藏几分忐忑,握着林漱容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你愿意和我一起,救救这些受苦的百姓吗?
!
林漱容心中一跳,怔然地望进明昙漆黑而灼人的双眼之中。
良久后,她才抿起唇角,将手从明昙的掌心缓缓抽出
您一定可以救他们的,殿下。
然后重新贴上对方,五指卷起,与她紧紧相扣。
而我也当然会永远陪着您。
林漱容微笑着,向她承诺道:我要亲眼看着殿下,南面称尊,身登大宝,实现您所有的弘愿与伟业啊。
若问春州除了茶与墨之外,还有什么最出名,那一定就是到未磨湖泛舟了。
未磨湖是靠近城郊的一片大湖,素有小洞庭之称,就连名字都是取自刘宾客的名句潭面无风镜未磨,早在前朝便扬名万里。
而这种风平浪静的湖水,则最适合泛舟游览了。
夜幕擦黑,繁星缀空,两人慕名来到未磨湖码头,租了一条雅致的游船。几个乔装过的侍卫揽过了撑船的活计,二位姑娘则坐在舱内,安心欣赏窗外的湖景。
兴许是下午的话题太过沉重,一向活蹦乱跳的明昙此时沉静很多。她垂着眼,兴致缺缺地看了看窗外,转头道:我听说,到未磨湖来泛舟,是有酒可以喝的吧?
因为以刘宾客的大作为名,未磨湖一向深受迁客骚人喜爱,不论有才没才,都总爱来沾沾文气是以,店家便在每条游船上都备好了美酒甘酿,以便这些诗人们借醉挥毫。久而久之,竟也成了未磨湖的一大特色。
明昙她们这条船自然也不例外。
林漱容顺着对方的视线,瞥到一旁泥封的酒坛,下意识就要阻止:殿下您年纪尚幼,不宜
话没说完,她自己倒是先卡了卡,引得明昙托腮一笑,懒懒反问:都及笄了,还年纪尚幼啊?
林漱容静默一瞬,仍试图坚持,但杯中之物到底伤身
就喝一点点嘛。
明昙温和地打断她,面上带笑,可眼神中却隐带几分落寞与沉重,看得林漱容心下顿时一紧。
待我再长大一些,就能好好享受我天承的大好河山啦!
这是明昙幼时曾对她说过的话。
记忆里的小姑娘神采飞扬,眸中闪烁着全然的向往,说自己只想拥有闲云野鹤的生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然而,七年之后,她却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梦想,为家国、为百姓、为他们的期望,而去选择一条注定充满了搏杀与鲜血的夺位之路
若说不愧疚、不心疼,那定然是假话。
殿下
林漱容抿起唇,对上明昙的双眼,抑制不住地长叹了一声。
只许喝一点点哦。
小公主歪歪头,望着对方起身去拿酒坛的背影,不禁轻笑一声,悄悄眨了眨眼睛。
这个卿卿哟,真是太惯着自己啦。
大抵是受诗仙的影响,许多文人皆爱贪杯,好以醉意激诗情;因此,游船上备着的酒也是陈年佳酿,隐隐还带有几分茶香,十分之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