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城街道狭小,听公子说,王导丞相在修缮建邺都城时,说南方地域狭小,要修得幽深些,才显得深不可测,而这里的街道宽就算了,还不知铺着什么黑糊糊的东西,竟是平整又坚硬,这马车行于其上,颠簸几近于无。
更过分的是,街上的人,基本上都有棉鞋穿!
这是什么道理,要知道,她们这些大家中顶级奴婢,也不过才得到主家恩赏了一点棉花而已,这些编户庶民,应该都穷得只能用麦草填在衣鞋里保暖才是。
更过分的是,这里人,都不给大族的马车让行,街道上一个避让的车马都没有,这如何能让平民们敬畏朝廷,敬畏官家呢?
霜华几乎瞬间就想起南方流传的,北方那女人行事粗鄙,祖上出身寒门,所以对世家严苛迫害的事实。
天啊,这该如何是好,公子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受苦了。
霜华一路胡思乱想着,坚定了要保护公子的信念。
“喂,已经到终点站了,你们还不下去么?”那车夫探头进来,大声问。
霜华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刚刚的老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车,那个粗鄙的车夫,正伸头进来问她。
“不是说送到渤海公的官邸么?”霜华惊怒地问道。
“是啊,可已经过站了,我刚刚喊站你没听到吗?”车夫比她还理直气壮,挥手道,“但是也没多远,你顺着这条街走通就到了……”
“不行,我们公子金尊玉贵,怎么可以走路,你快将我们送过去!”
“不能走他长腿干嘛?”车夫也每日见的人千奇百怪,岂会被吓到,当场就怼了回去,“快下去,我还要排队等发车呢。”
霜华委屈极了。
“好了,”卫玠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说得对,你们扶我起来走走吧。”
……
走在沥青的路上,那种截然不同的触感让人有些惊叹,但更让卫玠惊叹的,还是这一路的繁华。
洛阳繁华,却是贵族大家的繁华,车马穿行,但路上到处都有乞讨的贫民;建邺城繁华,是王家与其附庸的繁华,略小一点的南渡世族,也都在为重立家业忧愁;但这里的繁华,却是普通人的。
这里的人虽然行色匆忙,面色疲惫,但却没有南方庶民的谨慎与小心,看到他这等衣着华丽被簇拥的世族,也不避让,反而都是好奇地驻足打量。
路上基本看不到乞丐,到处都是带着孩子老人、神色幸福、行走在街巷的一家人——这是让卫玠最为惊叹的事情。
什么时候,庶民也有这种闲游的空闲了?
难道不该是抓紧一切的空闲时间,修缮房屋、清理农事,多做些散工,尽可能地挣一点多余的收入么?
当年卫家被迫害时,他和兄长寄人篱下,也见过贫民孤苦,这里……
“公子,这便是渤海公府邸了。”霜华指着前方的一片建筑道。
卫玠点头道:“如是,便替我送上名贴吧。”
单谦之正忙时,便收到了卫玠送来的名贴,贵族的名贴就相当于是预约,如果对方愿意接见,就会回贴写上自己什么时候有空,大家约时间一起,好让递贴子的人上门聊天。
如果是在门口递贴子,一般有关系的人都不会拒绝人家进来。
魏瑾事务繁忙,一般这些世家求见的贴子,都是由他筛选出来,总结个名单,让魏瑾有空的话挑拣着见一见。
但魏瑾每天忙都忙不过来,更不耐烦和世家拉关系,所以很久都没见了,单谦之收到的名贴一般都被拿来填档案室了。
不过,这个居然是卫玠……
单谦之想起魏瑾说过她曾经想嫁这样的美人。
“请他去偏厅歇息,”单谦之对送贴人吩咐了一句,然后便拿着名贴,施施然地走到魏瑾面前,将贴子递上去。
魏瑾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打开看了看,本想说声没空,但却突然顿住。
她玩味着拈起这张贴子:“这字倒是很有卫司空的气概。”
单谦之神色平静,看她表演。
“谦之可是不愿我见他?”魏瑾靠得近些,笑问。
“你想见谁,我可曾阻止过?”单谦之反问。
魏瑾眨了眨眼,轻声道:“这个人,可是有点不一样呢。”
“哦?”单谦之冷漠。
“他长得很好看。”魏瑾煽风点火道。
“可有我好看?”单谦之毫不避讳,问的直接了当。
魏瑾轻轻搭上他的爪子,眨眼道:“不如一见?”
单谦之矜持地点点头。
……
于是,十三年之后,魏瑾又见到了当年这位曾经想嫁的小哥。
卫玠无疑是美的,他的美,是那种玉一般温润的清澈的美好,没有攻击性,只需要静静地坐着,一卷书,一炉香,就是从画中走出的魏晋风骨。
就算病体孱弱,就算消瘦单薄,也遮盖不住他眸中那看淡生死的清澈平静,那是一种凋零之美,和这个晋朝这个时代是那么的映称。
“许久不见了。”魏瑾带着大秘书悠然走入偏厅,挥手道,“不用起身见礼了,要是站不稳还得我扶你坐下。”
卫玠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见,渤海公还是如当年那般,语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