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未盛之时,苏棠和顾清影同骑,行在东域小路上。
前面有东域人帮忙引路,慕川和江红尘各骑一匹马,不似两个姑娘那么腻味。
他们已经过了腻味的年纪了。
苏棠缩在顾清影怀里,被道人抱了个严实,午后的日光却还温柔,轻风呢喃,陌上花开。
她转转脖子,深呼吸,感慨风终于变得轻了。
顾清影握着缰绳附和,都觉得以往的日子里,连风都沉重。
和王了然的重逢就在这片土地上。
据江红尘所言,东域苏郅,金针圣手,正在帮王了然治眼睛。
苏棠当然不太想看见他,但有他和东域的关系在,顾清影希望苏郅帮她施针——
味觉迟迟不回来,苏棠甚至提议顾清影帮自己配副药,把嗅觉也弄没了,这样不会使饭菜闻着香醉,入口无味,更添烦闷。
顾清影轻轻在她头上一敲,“胡闹。”
“这位苏大人跟我同姓呢,”苏棠摸摸额头,扯一扯顾清影袖口,“听闻东域的苏家显赫得很。”
顾清影道:“东域苏家摄政,东颜氏只管祭礼典仪,政事由摄政阁、参政苑,尚政司主管,下设各职,所以实际上苏家的摄政阁就是这里的至尊了。”
苏棠崇拜起来,“道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清影脸上一热,“史书有写,谁叫你不多读一读……”
苏棠晃着脑袋,“我有你了啊,作甚要自己读,你读就好了,我不知道的就问你呀。”
顾清影听得头一句,情不自禁就笑,心情攀上云霄,远处的花影看在眼里都娇艳更甚。
而枎苏山庄里栽种的花品种更为稀有,小木低矮,花朵深紫近乎黑,花瓣细长,曲延弯卷,花蕊浅灰近白,颇像王了然的瞳色。
灰瞳少年风姿依旧,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来替玖氏向苏氏下聘,两年后玖礿会迎娶苏家的女儿。
苏郅在屋内替苏棠施针前,握着她手臂察看一番,方把着脉道:“姑娘修习刀法时,急功近利,对手腕负担颇大。选择的心法也一样,全然不是温和渐进的,这只手臂曾负重太久——”
“谁问你这些了?”苏棠脱口打断他,顾清影的脸色已经沉下去,苏郅是苏家三兄弟里脾气最好的一个,温言道:“独家针法,顾姑娘同是医者,不该旁观的。”
苏棠不动声色地松口气,附和道:“你出去等我罢,院子里的花很别致,机会难得,去看看。”
苏郅道:“此树名枎苏,只在此地生长。若姑娘不想赏花,大可去隔壁偏厅品茶。”
顾清影微微蹙眉,看到苏棠微笑的神情,只得同样回应她一个微笑,向苏郅致礼后恭敬退了出去。
原来曾经的悲事这样多,随处都能被人揭开伤疤。
苏郅生得俊郎,三十五六的年纪,并不像显贵大家的跋扈少爷,也不像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枭雄。靛蓝色衣袖一拂,指下摊开一排金针,苏棠似信非信,他便道:“姑娘放心,这比帮王公子治眼睛容易多了。”
苏棠立刻好奇,“你治不好他?”
苏郅道:“是。至少我不行。”
苏棠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心里痛快了不少,“我听说,苏家摄政阁是这里的掌权人,你却不像。”
苏郅拈着一根金针,“我本就不是,摄政阁阁主是家兄苏郁,我们还有个弟弟,心性最放浪,也不是从仕的料,只有家兄,和王公子性情颇像。正因有他,我才能安心从医,弟弟才能安心放浪。”
苏棠念着那个名,“苏郁,抑郁成疾的郁?”
苏郅不气不恼,“非也,郁郁葱葱的郁。”
金针针尖的光泽一晃而过,他衷心劝道:“医身容易医心难,姑娘不要养成万事皆往悲处想的习惯,人生百年,还很长呢。”
顾清影回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再回头看花——
院子里只有颜色怪异的枎苏,本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它却是单调的黑色,衬得绿叶都变得美艳。
她抬起左手握住一片虚空,没了苏棠的五指扣在掌心,顿时心里一阵失落。
如此的心境,如此的花朵,哪里会有心情赏花。
顾清影转身走至拐角偏厅门前,比起院外,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侍者伫立,横向推拉的木门,交错着繁丽的弯曲纹路——
她随手拉开,一眼看见案边坐着的白衣少年,想也未想,下意识便要关门离去。
门正飞速推回,王了然手里的茶盏嗖得一声击过来,正好卡进即将消失的缝隙里,惊了顾清影一跳。
时机,距离,力道,计算得分毫不差,一丝凉意在顾清影眼前散去,少年遥遥道:“既然来了,一起喝杯茶罢。”
顾清影再次拉开门,一手接住掉落的茶盏,移步而入,反手关门,坐在王了然对面的同时将茶盏还到他身前。
再自行从一旁取了一盏,放在桌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王了然拎起茶壶,准确给她添茶,倒了七分满。
“苏先生的针法比江前辈更胜一筹,道长不必担心。”
顾清影心里真的踏实两分,端详他的目光,“那你的眼睛……”
王了然摇头,“治不好。”
他微笑,“我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此行主要是帮少主送聘礼来,顺道治病,多待几日也好。”
顾清影看着他的笑,就觉得他可怜。
他越是装得好,顾清影就越是要猜他其实多悲闷,这种感觉光是想想就沉重。
少年却悠然从桌下取来一把剑,“你们撤离得匆忙,许多东西未来得及拿走。”
除了剑,还有那副画,和一本道德经,也已经被他推到顾清影面前。
道人翻开道德经,在里面看到那张画着汤圆的红笺,心头一暖。
抽出剑刃,像故人重逢,满心欢喜。
王了然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好心情,也含笑低头抿了一口茶,“道长如今真的心想事成了,可喜可贺。今后你我也绝不是敌人,再者……宗风翊离死期不远了,大仇终于快得报,你若不对我太带敌意,院里的枎苏看起来都会缤纷美绝。”
顾清影心跳加速,“什么叫离死期不远?”
王了然平静道:“他疯了。”
顾清影飞快思考其中缘由,总觉得楚瞻月的意外会让他大开杀戒,至少会杀了亲自动手的独孤氏。
王了然道:“他早开始为楚瞻月运功续命,内力亏损得太快,不足以杀尽独孤氏。有云氏在侧,元老堂难以撼动,其实是他们造反的绝佳时机。”
顾清影笃定道:“可他们不是那种人。”
王了然欣慰,“他们不是我这种人,也不是苏姑娘那种人,所以当务之急是帮他养好身体,生一个血脉纯正的继承人。养身体的最好办法,是以亲族之血入药,幸好他女儿宗凌一直被独孤老夫人养得好好的,到了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顾清影也是第一次听到宗风翊女儿的名字,王了然颇可怜这个无辜的小姑娘,也笑叹宗风翊,“霜夜和你们一同出逃,暗杀府无首,宗风翊的亲信在那一夜里失了大半,暗杀府的几个堂主自觉宗风翊难抗衡元老堂,自然不会为他拼命。”
“再说独孤氏又未谋反,暗杀府没有理由对他们动手。”
“苏棠和玉面先生一走,风月阁与宗风翊的纽带便断了,再发现宗风翊无力也无心保护他们,只有投靠元老堂。”
“宗风翊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就差谁去补一刀,可是偏偏都是忠臣和胆小鬼。”
顾清影猜测他在失望。
他的语气,神色,皆没有失望的样子,所以只是个猜测。
她想起玉山,想起萧念安,不由得担心他们会做什么,“那江湖门派……有何动静?”
王了然给自己再添一杯茶,“靠北边的,有不少依附北域。东边,有的杀往尚京,有的联络东域,南边的……少主已经收纳了几城,西边临近西域的地方本来常受西域内乱波及,现在打成一团乱。”
“玉山,沧澜居,碧月谷等等等等,已往尚京勤王,说是勤王,只是去找机会造反罢了。”
顾清影惊怔,“勤王之说是如何得来的?”
王了然道:“宗氏的数脉旁支分布在东南北偏远处,被人偷袭,死伤惨重。有消息称是独孤氏所为,意在清除宗氏血脉,则无法从旁支中择选新君,独孤氏只要控制住宗风翊,即可一直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未等顾清影问,自己就坦白:“是我和东域苏家派人偷袭宗氏,嫁祸的。独孤云想当忠臣——向来美好的愿望总是很难实现的。那些想造反的人只需要一个理由,哪怕这个理由滑稽可笑。”
顾清影闭上眼,“所以侵吞中域,只是时间问题。”
王了然从她面前取过茶盏,倒掉凉了的茶汤,又给她添了一杯。
“道长知道吗,你今日的心想事成全是万幸。若非独孤老夫人死了,事情远没有这么圆满。”
“我并不想真的在中域借一个城,也不在乎什么税赋减六成的事情,东域也未想真的与宗风翊结亲,只是为了让独孤老夫人被他激怒。她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能拖住宗风翊,所以必然不能放过。只能孤注一掷地让独孤云杀了楚瞻月,同时让明若杀了苏姑娘。当然,我见了霜夜他们了,多亏桑落让苏姑娘躲过一劫,不然你们二人都会死在那个院子里。”
顾清影视线一散,低头时看见剑刃上映着自己一只眼睛,里面是惊惧后怕,瞳孔战栗。
少年的声音波澜不惊——
“或许直到死,苏姑娘都不知道最爱的人就在身侧。”
“听起来多令人伤怀啊。”
他说起很久远的事情,“你将她送回巴蜀时,我在路上见了她一面。我问她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又怎么会把她送走呢,如果不喜欢,又为什么送她定情信物——”
“你明明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抛弃了她,如何能忍心让她再遭受一次。”
他的语气不是质问也不是拷问,早就悔痛过的往事,顾清影仍觉得心口被狠狠抽了一鞭,倒刺剐下血肉。
王了然闭着眼睛轻嗅茶香,“只要看到那个定情信物,她就有理由相信你喜欢她,就不会寻死了。”
“所以为什么你不想她死呢——我想让苏姑娘终有一日会明白,你是为了让她活着引出沈良轩。”
“你想让韬光养晦,等着向宗风翊复仇,所以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把沈良轩当作仇人。你从来没有真心喜欢她,你只是演了一出好戏,牺牲掉她,把她这个鱼饵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