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玉阳的失魂落魄都是写在脸上的。
苏棠尚能装得张扬,他却连装也装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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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瘦骨嶙峋,再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他还很想再次跑到大街上去杀人,反正也没人敢管。
可是他已经拿不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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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的到来在深夜。
她闹了一整天的喜事,给桑落和表哥郑淇办了婚礼,在京郊给二人置了宅子,给桑落备了嫁妆,还帮郑淇在文书阁谋了个差事。
本是个文人,去做些抄录的活也不错。
洛玉阳本来很想去观礼的,但是经不住夜里的风,又觉得苏棠不想见自己,只能留在皇城后山的小殿阁里,煎熬长夜。
宗风翊大发慈悲给他的住处,本来是和苏棠的新房,现在是他一个人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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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凌司玄留在洛城,虽哭断肠,仍不被他允许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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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日在日光里想着天什么时候黑,又在黑夜里想着天什么时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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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喝了酒,醉醺醺的,晃晃悠悠,心满意足。
她看到桑落穿嫁衣,就像看到了顾清影穿嫁衣。一高兴,喝了好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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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着新娘整理嫁衣的时候,她问桑落是否爱那个男人。
桑落红妆加身,平添了娇美。她羞涩低头,软软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爱不爱的,谁会在乎呢,反正他是我这辈子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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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的表情一下就变得冷漠,桑落抬头看见,慌了神:“姑娘生气了吗?”
苏棠摇摇头,“不,不生气。你自己乐意就行了。”
整个婚礼很体面,的确热闹,又喜庆,只是一出门,又是寂寥的长夜笼罩。
有些快意太短暂了,根本不足以熬过漫漫长夜。
玉面先生在路口等着接她,但被她拒了。白衣仙人身后的黑衣暗卫静静伫立着,苏棠经历了喜事,就想起了丧事,忽想去看看洛玉阳,结果一进门便是满息的焦灼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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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玉阳正在烧纸钱。
半月前他们在城门外不欢而散,三天后又在这里吵了一架。
其实也不是吵,只是洛玉阳强颜欢笑地想讨她欢心,显摆一般地告诉她,自己让宗风翊杀了陆子宣的两个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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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西域人的那把寒刀给了宗风翊,后者曾答应他可以允他一个要求,他本想要娶媳妇,可他觉得苏棠没准儿可以答应,用不着强迫。听暗杀府的人说了些往事后,气得眼睛都红了,想也没想就用掉了这个千金难买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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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若对宗风翊已经没有用处了,非但无用,还命悬一线。那么她想护着的东西,碎了又何妨。
洛玉阳本以为苏棠会夸他,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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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苏棠瞪着眼睛怒视他,就差一刀扎上去,他想抱抱她,被狠狠吼了一句,小夫人已经许久没生这么大气了,直接摔门走人,路上不停向玉面先生求证顾清影是不是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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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向陆子宣发誓,永远不对那两个孩子下手,否则顾清影……”
玉面先生苦笑这荒诞滑稽,“不曾想夫人还信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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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抚道:“这也不是你杀的,就算誓言是真,也不算你违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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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仰头看一眼日光,“先生,我忽然懂了,随随便便就想着杀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夜已深,洛玉阳仰面瘫在塌上,慢吞吞地往火炉里扔纸钱,地上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小瓷瓶。
他刚刚喝完了里面的东西,特意留了些时间让自己给自己多烧点钱。
苏棠的到来出乎意料。
她不对这诡异行径进行嘲讽,反而径直过去摸了两张纸钱帮着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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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玉阳虽然想不通她之前为什么生气,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消气了。
他便如实道:“我提前给自己烧一点儿。”
“小夫人,你说有没有人给自己烧过纸钱?是不是只有我这么聪明,知道未雨绸缪。小命未去,纸钱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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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又扯过两张,“就你聪明。不过这真的挺有道理,我也给自己先烧点罢,顺便也给南宫羽烧点。”
洛玉阳问:“南宫羽?给顾清影背锅的南宫羽?”
苏棠陡然转首,洛玉阳也不怕她生气了,“我亲眼看见,她杀了柳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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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指一指桌上,“小夫人,甜汤,给你留的。”
苏棠脑中飞快闪过灭口的念头,迟疑片刻,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洛玉阳摇头,“不知道。最近,每天都给你留一碗,每碗都凉透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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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口的念头便被按住了。
他声音太虚弱,时日真的不多。苏棠纠结着端起他喜爱的甜汤,在醉意里尝了一小口,一时大意,脱口道:“好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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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玉阳疑惑地爬起来,“淡?怎么可能,我一向放很多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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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的酒意都醒了一半,“啊,是啊,甜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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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玉阳恐怕一辈子就聪明了最后这一会儿:“小夫人,你……不至于醉得连味道也尝不出来?”
他就着烛火的昏暗光线,“你喝酒了,脸色都这么惨白惨白的,蜡烛的光照上去,都冷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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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只顾烧纸钱,希望尽快跳过这个话题,便随口问:“你今天,喝药了么?”
洛玉阳道:“喝了。你还没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也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苏棠烦躁地站起身,酒兴正浓,说话气冲冲的:“你再问,我就走了。”
洛玉阳果然乖巧下去,沉默半响,觉得老天爷有时候也挺可爱,临终了,还把自己最喜欢的漂亮姑娘弄来给自己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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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已去将窗户开了,半道上还差点摔一跤,最后扶着窗沿,挥着袖子帮忙通风换气,有些不适应屋里尽是纸钱灰的苍凉味道。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颇向往痴迷,语气轻飘飘的:“洛玉阳,你比我好些,你死了,我会给你烧纸钱的。等我死了,就没人给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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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一落,洛玉阳从背后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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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已经从嘴角漫下去,濒死的气息被他拥抱的动作掩饰掉。
苏棠宽容他是时日无多之人,僵硬两息,方提醒道:“能松手了吗?”
洛玉阳真的听话松手,却已从她怀里偷走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瓷瓶,踉跄着转身,手中却利落抖出一颗。
苏棠神色大变,一把钳住他手腕,“还我!”
洛玉阳固执地拈着一颗轻嗅,转头间一脸怒火。
嘴角漫出的血丝被他狠狠擦去,“好复杂的药,”他舌尖轻轻一舐,整个儿含进嘴里,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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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至少我辨得出,这里面有味乌头。”
“镇痛的东西,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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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任由苏棠把小瓶抢了回去,因祸得福,毒发的痛很快就被药效镇去了大半。
他攥住她的袖摆,“你哪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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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执意沉默,他也执意不放过这个问题,“是吃得久了,味觉迟钝了?”
苏棠将瓶塞塞回,无畏道:“喝药也不太觉得苦了,是好事。”
洛玉阳扯一扯那片暗红色的软袖,“你还没说,哪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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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闭着眼睛不答,他偏不罢休,疯了一样地在她手臂肩头一阵摸索,终被苏棠狠狠推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了。
苏棠颇懊悔这个动作,想去扶他反被他扯下去,男人搂着她腰后,几乎是哀求,呜咽:“哪儿疼?告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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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胡搅蛮缠,“不嫁我就算了!问个问题都不说,小夫人,我都要死了,你……死人不会泄密的,我到了底下,保证不告诉顾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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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简直想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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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告诉你我的宝贝到地底下去了?!
洛玉阳胸口起伏,额头冒出冷汗,“小夫人,我服毒了。”
他狠狠攥住她手臂,制止她的一切动作,“我讨厌这样苟延残喘等死,我觉得已经够了,你今晚能来……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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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咳咳……你到底怎么了?抱歉,我……这回是真的,要,死了……知道你痛,以后也没法安慰你了……告诉我罢,这回真的,死人不会泄密……”
“你……疼的话,喊出来,死人不会笑话你的……”
他奸计得逞地笑起来,眼睛里甚至恢复了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