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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得世间死(1 / 2)

顾清影二十年来从未想过自己落得今日。

人之凄凉,非落得凄凉,而是还未凄凉,已知凄凉,却不知何时凄凉,偏偏此时此刻,尚还极其不凄凉。

·

烛火幽微,满头大汗,轻衫湿透。

她吵醒了睡得正香的苏棠,骇然坐起身,胸口不断起伏,粗气连喘。

痴儿揉着眼睛,刚被惊醒,声音温哑,带着一种糯糯的尾音,无端端的,就像在撒娇。

顾清影一面搂着她,一面觉得她们该快点继续上路——

但是走去哪儿?

她不知道。

·

那位域主大人今遭雷厉风行,不到半月间便已拿了慕氏几十人。可从永宁传信回尚京就已要耗费多日,来回奔波,不会如此快,便可知在此间下令捉拿慕氏的并非宗风翊。

西域五家氏族已临大敌,推出汴氏为罪魁祸首,另四家仍乱作一时,争地掠城,**地盘,却还算各有收获。

如此算来,他们倒未损,反而得利。

·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天,好似很久了,顾清影仍旧惊魂未定。

梦里血光斑驳,冤魂叫嚣。她或揽着苏棠,轻吻她眉梢,白岚就带着师兄师姐游荡而来,个个狰狞。

于是此时的顾清影抱着苏棠,冲昏昏欲睡的傻孩子叹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棠蹭一蹭她胸口,已然又睡过去。

顾清影勾住她小指,苦笑——

“我也没有你,没有办法拥有你了。”

她惶惶四顾,“万一……有一天你又……记恨我了……”

“求你也记得,我为了你杀了……”

她盯着自己掌心,“杀了很多人。”

“所以好歹念一点情,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悔得太多,数也数不清了。”

苏棠在梦中轻轻呓语一声,呼吸游离在她颈间,酥**痒,勾人心动。

晚饭的小团子里包了酒心,苏棠吃到倒数第二个时才嚷嚷说头晕,脸也已经红红的,于是一整晚都迷迷糊糊,顾清影懊恼自己大意,幸好微醉的孩子不哭不闹,像个软软粉粉的酒酿团子,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热乎乎的。

顾清影轻捏一捏她掌心,低眸就看见那只仙鹤,像是也被镀了一层粉色,润润的,很撩人。

道人用指腹拂过,感觉到一条凹凸不平的长痕。

杀意骤起,转瞬散去。

苏棠模糊地说了一句梦话,好像是在念叨什么点心。

顾清影陡生羡慕——

苏棠梦里会不会都是地瓜球,糯米糕,奶香团子,和芝麻馅的元宵?

这些可比自己梦里的东西好多了。

·

她忽然开始回忆,以往自己梦里都是什么呢?

在不知家仇之时,她其实很少做梦,总是可以好眠到天亮。

那苏棠以前的梦里又是什么呢?

·

是濒死的父亲

漆黑的屋子

沈良轩

·

还是被她亲手割断血脉的弟弟

和熊熊火光

·

做这样的梦,恐怕比不睡更累。

顾清影不自觉收了收手臂,苏棠幽幽轻哼一声,依恋地缩了缩,似想把自己团进道人胸膛里。

顾清影陡然又很失落——

苏棠的梦里没有自己。

·

陡然又很庆幸,梦里有很多吃的,总比有很多恶鬼好多了。

·

陡然她又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噩梦很沉重了。

白日里她去喂马,路过客栈后门,上头挂着铁锁,还有条短短的铁链子。

她鬼使神差地扯下沉沉一条,抚着这质地不好的铁物,冰凉,粗糙。

又摸了摸自己的肩下——

这样,穿过去……

会有多疼?

·

苏棠早已回答过她了。

就在她将人救出荣城督令府后,苏棠就说了。

什么伤,什么铁链,什么毒,什么蛊——

都不疼。

·

被你顾清影刺的那一剑,才叫疼。

方休灌我毒药,顾清影不救我,那才叫疼。

顾清影惊梦后出了一身冷汗,现在都快散透了,凉意透到骨子里,唯一温暖的热源就是正在怀里酣睡酒酿团子。

而窗外的风,依然是不温和,在叫嚣,喧嚷,吹不散这片天空底下的亡魂怨气。

已有多少门派弟子陆续闻丧而来,街头巷尾常见白色丧服连绵。夜中,也马不停蹄地往永宁去。

马蹄声阵阵,混着风声,隐约传进顾清影耳中——

那所谓的道义在催促她自首。

怀里的温度却又拉住她。

·

马蹄声越来越近,窗户并不严实,透出些许夜风,烛火都受不了这丝丝缕缕的怨气,胆怯战栗,摇动剪影。

道人将苏棠慢慢收进了被子里,起身离榻。

苏棠骤然离开了温软的怀抱,怅然若失地嘤咛两声,改抱着被子蹭蹭脸,两团红晕消了许多,乖巧而恬静。

顾清影两步到了窗边,轻轻开了两寸,只见一队白衣远去的背影。

浅黄色的里衣在黯淡的烛光里显得憔悴不堪,她一转头,看到妆镜里自己的脸——

自己看自己,越看越不好看。

·

若非苏棠傻了,真的还会喜欢自己?

·

双颊似都陷下去了,锁骨突兀地横在那里。

她指腹有着薄茧,是十年为剑的证明。

窗框外沿粗糙不平,还杂着些木刺,被她狠狠一抓,刺破指尖,冒出几颗血珠。

她毫无察觉,只是被风吹得清醒许多,朝着西方缓缓跪下去,窗,墙,好似一瞬间都消失,天地间只有苍凉夜风,盖住膝盖触地的一声闷响,盖住苏棠的呓语,盖住哒哒的马蹄声。

前方丧白,身后桃春酣眠——

顾清影抬手去抓扯肩头的伤,愈合不久的新伤,受不了这样的粗暴,一下就被扯出血,一朵血花从浅衣上漫出来。

这伤着实快好了,却三天两头被她拿来当做发泄自惩的途径,是徒劳无功的自虐。

最后她回到苏棠身边,床榻上很温暖,甚至是太热,苏棠将被子拨弄开,露出一段藕节般的手臂,隐约可见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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