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分明是撕咬出来的伤痕,完全可以判定是她自己咬出来的。
她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自己咬噬血肉求死?
这样的伤让几个年过几十的老大夫都相顾无言,顾清影试探着伸出一指触上,凸起的狰狞像是滚烫,烧到她心脉里去。
入夜前,大夫又给病人施了针,愁眉不展中,哀哀道:“这……”
顾清影裂出一个苦笑,“不是先生医术的原因,是她根本不想醒罢……”
她诚实地自言自语,“我要是她,我也不想醒。”
这是不是也是苏棠说过的报应?
屋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她们,外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潮湿的水气却漫得很快。
顾清影不被杂乱的雨声打乱思绪,她想起苏棠冰凉的指尖,曾是这点冰凉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
灯会,烟火,很漂亮。
希望你,第一眼,就看到。
也曾写下——
“我很难看。”
顾清影望一望苏棠的脸,她跟柳无归说过,平心而论,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那只仙鹤依然扬颈,那双眼睛却不再睁开了,苏棠的指尖是暖的,很暖,不似以往寒凉如冰。
那时她指尖虽然冷,可眼泪很烫。
顾清影想象苏棠端茶倒水的样子,想象她把自己留在人群里的样子,那烟火炸响,她是否混入人群,看自己惊慌四顾——
也想象苏棠杀人的样子,想她的刀,她的暗器,紧接着便想起了**。
一想到这里,顾清影眼神突变。
她从未停止过假设,假设没有兰宅那一晚——
是不是谁也不会死?
只要顾清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无法不对眼前的女人生恨,她三天两头地想,一会儿想索苏棠性命,一会儿又为她开脱,念多少遍《道德经》都静不下心去。
现在人就在她身边,甚至不需要拔剑,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她真的变成一具尸体。
顾清影又下不了手。
她俯**去,细细端详那只仙鹤,终于将指尖覆了上去,一下子就抚到了那处经年的伤。
雨声把她拉回那年春雷惊雨之时,她远远看见一道小小人影跪在泥泞里给人磕头,声泪俱下。
她走上去一看,只看到她半张脸都是血,比脚下的泥水还卑微。
鹅黄的衣裳已经成了灰黄,薄薄一衫,被雨水尽湿。
现在这只漂亮的仙鹤把那道伤藏起来了,却只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
顾清影不知该哭该笑,闷得喘不过气,低头看见苏棠紧闭的眼帘,长睫落下半圈乌影——
呼吸相缠中,顾清影恍惚地扭转视线,落不到实处,只盯着被面上不知名的花纹出神。
苏棠在梦里也是这样静静躺在那里,那里是哪里呢,是风月阁密室的一张桌上。
身下垫着一片绯红丝绸,一角被她握在手里,衬得肤白如脂。
她怔怔地望着上方,很用心地扮演一具尸体,四肢麻木中,听到了沈良轩铺开画纸的声音。
这声音太让她恶心了,一侧目,看到沈良轩痴癫动笔的样子,又让她更恶心,只能闭上了眼睛。
这个情景重复过太多次,她也数不清。
她原本还在长街上跟着父亲赏灯,从老伯伯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糖人,一只小老鼠,被老伯伯的糖浆做得很可爱。
她还很矮小,所以父亲能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嘴里“呦呦”地逗着她,“以后爹爹有钱了,给棠儿买大糖人。”
她咯咯一笑,下一刻却就落到了那张桌上。
好梦没有了,她不想堕落到这个噩梦里,然眼帘似有千斤重,后脑传来钝钝的痛感,手心汗湿一片。
她的手腕轻轻动了动,五指微微一收,似抬起半寸。
顾清影未察觉到这轻微的动作,一手撑着身子,闭目似泣如叹,声音仿佛穿透到了苏棠的梦里。
盖过沈良轩阴恻恻的笑声,就在苏棠耳畔——
“要是……”
女道人的声音还是如此清冷——
“要是一开始……”
“就没有遇见过你……”
“那就好了……”
雨声渐消,万籁俱寂,顾清影回头看去,苏棠仍静静躺在那里——
堕梦未醒。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