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落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
梦里什么都没有。
早从某一刻起,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从那日春雷惊恸,一道闪电映上她额梢新伤,父亲在潮湿的被褥下停止了呼吸以后,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未必是她被遗弃的时候,也未必是杀母的时候。
未必是被老人卖去青楼,又被老鸨卖去活埋的时候。
万事的根源,从父亲死去那一刻起就都定下了。
那个老头有个很可爱的孙子,为了养活他,老头做了人贩子,不知在街头巷尾拐走了多少小孩。
苏棠只是其中一个。
当她再看到这老头的时候,他的孙子已经长大了几岁,是个生龙活虎的少年了。
老头完全认不出这漂亮小姐是谁——
这是苏棠最痛恨的事情。
他们人人都曾经残忍无情地对待了她,造成了很悲惨的结果,可是现在他们又都不记得她了。
药铺的杜君和伙计不记得他们侮辱了她的尊严,伤了她的脸。
她的母亲也不记得女儿的音容笑貌。
老头不记得这是自己卖过的孩子。
老鸨不记得这个脸上有伤的小丫头。
死了儿子的大户人家更不记得他们买来做冥婚的小姑娘是谁。
所以后来苏棠一个人都没有放过,包括那户人家,家里的所有活物——包括后院的两条狗,都没有活下来。
对于那个老头她更憎恶——人人都说老人是慈祥善良的,可是他却做如此恶事!因此后来苏棠从不因为对面是老人就心软,无论是谁,她都不心软。
她以为自己永远这样果断狠毒,直到再见到顾清影。
那个老头为了孙子——
他的孙子要活命,所以他拐骗别的孩子,世上怎么有这样的道理?!
他临死前还在哀求苏棠放过他的孙子,苏棠还真的给了他这个机会。
她把剧毒的刀刃插进少年掌心,又扔给老头一把刀,那剧毒用人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少年的手臂,从伤口开始,沿着血脉和肌肤,逐渐变得青紫。
不多时,毒性就会侵入心脏。
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毒还没到,砍下那条胳膊——
老头握着刀痛苦哀求,他实在无法下手,声嘶力竭,涕泗横流,却都无济于事。
苏棠看着他如此痛苦煎熬的模样,在一边握着茶盏大笑,笑得花枝乱颠,痛快极了。
最后毒入心脏,少年疼得抱头痛哭翻滚,指甲抓烂了脸,却还要这样煎熬两个时辰才能断气。
若想他少受点苦,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自己亲手了结他。
老头经历了这辈子最痛苦的折磨,听含辛茹苦养大的孙子求自己杀了他。他做了那么多伤阴德的坏事才养大的孩子,现在却只能握着刀,给他一个痛快。
在扎下一刀后,年事已高的老头再也受不住这样的痛苦煎熬,哽咽一声,直直倒下,抽搐了一阵便没了呼吸,眼睛还瞪得老大。
苏棠从不害怕失去什么。
因为本已一无所有。
后来她虽然有了很多钱财,金银……
她可以把银锭搭成一座塔,再一下子推倒,听它们发出绝妙的声音;她可以用金砖铺地,白玉作桥。
可是她最想要的,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马蹄哒哒,踏夜而去。
残月悬在头顶,白得惨淡。
为首的男人形容憔悴,夜风吹袭他本就凌乱的头发,舞出一阵苍凉萧瑟。
正临近一个岔路口,夜里山路本就险峻,带头的人又心急,跟在后面的手下都提心吊胆,忽见有人从树丛里跃出,黑影团团——
人数还不少。
马儿嘶鸣之声接连而起,来人在昏暗里朗声道:“沈阁主且慢。”
山路凄清,月色如霜——
来人点燃了火把,明亮温暖的火舌窜燃,映出沈良轩惨白的脸。
他对面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用兜帽掩住了脸,将容貌埋在阴影里。
不过他的声音清灵动听,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沈良轩面部抽搐一下,打量这一行人,问:“你们是……”
年轻人摘下腰间令牌,道:“晚辈敝姓万俟。”
他轻轻一抬头,露出一只饱含锋芒的眼。
像夜里的一颗寒星。
沈良轩握着缰绳,“万俟冶是你什么人?”
年轻人道:“那是晚辈的叔叔,晚辈万俟冥。”
沈良轩便放下了警惕,“有事?”
万俟冥拱手道:“奉蛊王之命,前来劝告前辈——前路凶多吉少,暗杀府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前辈还是尽早回澹州,休养生息为好。”
沈良轩似笑非笑,“我若不呢?”
万俟冥道:“晚辈只是来劝告,至于听不听,当然随便前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