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2 / 2)

黄河北岸,数万晋军列阵以待,他们用崇敬而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李建及和他的敢死队员慢慢走向滔滔的河水。所有人都无法想象,李建及和他这点可怜的兵力怎么可能撼动那巨大的水上堡垒。李建及是李存勖的亲兵将领,战柏乡、莘县、故元城,每战必身先士卒,勇不可当。当李存勖恼羞成怒地要亲自带队出击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火坑只有他来跳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李存勖冲到最前面。

他和三百死士,个个身披重铠,手持利斧,逐一登上小船。凛冽的寒风从江面上刮起,河水泛起了阵阵波涛,顿时让李建及升起一种“大风起兮云飞扬,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战鼓声从身后响起,那是李存勖在催促他进攻。李建及一咬牙,把手一挥,数十艘小船扬起风帆,如离弦之箭对准梁军船阵扑去。箭石如暴雨倾泻而来,不断有士兵惨叫着跌落河中,李建及觉得自己被抛进了炼狱,天上是呼啸而来的利箭,身下是滚滚东去的河水,根本无处可逃,无路可走。

事已至此,只能死战。李建及挥刀拨开箭雨,振臂大呼道:“兄弟们,不能停,停下来必死无疑。加快速度才有可能活下来,大家一起用力划水!”所有敢死队员都伏下身去,用斧柄当作船桨,全力划水,这数十条小船就像是插上了飞翼,船头翘起,以骄傲无畏的姿态穿过箭雨,直扑梁军船阵。

梁军船阵的另一边,惨烈的血战正在濮阳城头上演。在梁军十余天来连续不断的攻击下,濮阳城墙已处处坍塌,危在旦夕。浑身是血的李存审扔掉残破的大刀,拔出佩剑,冷冷地注视着疯狂的敌兵。想他自幼家贫,年少时带上一把剑便只身离乡,闯荡乱世。如今刀口舔血,征战半生,终于成名,难道今天真的要葬身在这异地他乡?

李建及的船队终于冲到了梁军船阵前。李建及一把推开面前的尸体,站起身来挥起利斧,一斧把连接梁军船阵的一根竹索斩为两截。敢死队员们也纷纷迎着箭雨,对准竹索一通乱砍。竹索一断,梁军船阵顿时分离,战船被激流一冲,东倒西歪,再难企稳。李建及扬刀大喝:“兄弟们!跟我冲啊,夺下贼人战船,把他们赶到河里去!”滔滔黄河水见证了这惊人的一幕。数百浑身浴血的士兵高举着刀枪,就像一群无畏的雕塑,迎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小船狠狠撞上了巨舰,李建及和他的士兵一个个跃过湍急的河水,纵身跳到梁军战船上。梁兵被这群不要命的疯子惊呆了。他们吓得丢掉弓弩,抱头鼠窜。李建及和他的敢死队员们举着大斧,四处追杀,勇不可当。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令李存勖和晋军士兵热血沸腾。李存勖仰天狂笑,拔刀高喊:“孩儿们!李建及真乃猛将,贼军就要败了,跟我一起上啊!”战鼓轰鸣,李存勖和他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冲上战船,向梁军船阵扑去,很快夺下了一艘梁军巨舰。当梁军陷入恐慌之时,这场激战的高潮出现了。晋军士兵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木桶,在桶中装满干柴,倒上灯油,点火焚烧。随着李建及一声令下,数千只熊熊燃烧的木桶被抛进了黄河,顺水漂流。滔滔黄河上,火光冲天,烈焰乱飞,大河变成了火海,变成了炼狱。李存勖亲自登船,擂响战鼓,满载晋军士兵的巨舰向黄河南岸缓缓逼近,他们前面是随着水流向梁军战舰飞速移动的火墙。梁军战舰在火海中熊熊燃烧,不计其数的梁兵全身着火,惨叫着像饺子一样掉落水中。曾经横亘于大河之上的梁军舰队灰飞烟灭。

火海映红了贺瑰那张苍白的脸。他今年六十又二,已过花甲之年。他曾经无比珍视自己的名誉,极为在乎别人的评价,甚至跟谢彦章那样的毛头小子并列都让他愤怒。但今天,看着自己的战舰在烈焰中灰飞烟灭,看着自己的士兵们抱头鼠窜,看着如狼似虎的敌兵汹涌而来,他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梁军苦心构筑的黄河防线彻底崩溃,濮阳之围,不战而解。血迹斑斑的城楼上,李存勖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李存审。这个男人遍体鳞伤,盔甲上插满了箭枝,鲜血浸透了征袍。李存勖的眼圈红了,他拉过同样身负重伤的李建及,紧紧握住两人的手,激动地说:“今日一战,要不是你们二人,濮阳不保矣!”

一向自大的李存勖很少看得起谁,当他心怀感激地看着这两位猛将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过应该如何善待这两颗珍宝。就在这场大捷后不久,因为怀疑李建及收买人心,心存异志,李存勖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的兵权,发配到偏远的代州做刺史,这员勇将最终怏怏而卒。而李存审则因为得罪了李存勖的宠臣郭崇韬,被长期闲置于幽州苦寒之地,客死他乡。任何人的成功与失败都绝不是偶然,更不会是一朝一夕的骤变,即使李存勖正处于他政治军事生涯的巅峰,却已经悄悄种下了日后失败的种子。

晋军主力渡过黄河,乘势追击,一直打到濮州(今山东鄄城县北)境内。贺瑰经此一败,锐气全失,不久后郁郁而终。而李存勖则风光无限,洋洋得意。自渡河以来,他虽然恶战连连,损失惨重,但这一次,他终于在黄河以南站稳了脚跟。

第八章千里浴血

在中原站稳脚跟的李存勖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登上权力的顶峰,登基称帝似乎成了他顺理成章的选择。但战火再次猝然爆发,从黄河沿岸到河北腹心,直至冰天雪地的塞北。李存勖帝王梦碎,不得不再度踏上千里浴血的凶险征途。

39晋宫冷月

李存勖得意洋洋回到太原。他是个孝子,每次出征之后回宫,一定忘不了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和母亲一起在戏园看了两台大戏,李存勖又急不可耐地赶回王宫,在那里,还有一场丰盛的晚宴在等着他。现在的他春风得意,精力旺盛,他不仅要在战场上享受征服和杀戮的快意,更不能荒废了享受人生的快乐时光。

这一夜,王宫中珍肴满桌,高朋满座,各色人等,竞相登场。在李存勖请来喝酒的名单里,不仅有他的心腹大将,还有身边重臣,更有他宠爱的那群唱戏的伶人。只要他乐意,谁都可以来陪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分年龄,不分身份,没有任何规则可言。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李存勖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没有规则,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

夜已浓,酒正酣,李存勖却才刚刚起兴。他站起身来,举着大碗,逢人便干。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在兴头上忤逆他。李存勖越喝越开心,大手一挥:“我的小子哪?在哪里?把他带过来,叫他给我的兄弟们跳个舞,哈哈哈!”李继岌被宦官带到了殿上。小孩子都是人来疯,看见这么多大人嘻嘻哈哈地看着自己,自然得意,当下扭着小腰肢,当众跳起舞来。众人更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李存勖咕咕喝下一大碗酒,高喊道:“我儿的舞跳得怎么样?觉得好的,赶紧拿钱出来打赏啊!”大伙一听,纷纷起身,拿出随身的钱财宝物,推到李继岌面前,唯恐落到了后面。张承业与李存勖关系原本就不一般,见此情景,也急忙站起身来,解下自己的宝带,拿出随身带的碎钱送上。李存勖大眼一转,故意沉下脸,对张承业说:“我儿子没钱用,七哥还不多给点,你这点东西也好意思拿得出手!”说着,把手往门外一指说:“旁边就是钱库,那都是七哥掌管的。你不如叫人从里面搬一堆金银来赏给我儿如何?”

张承业慢吞吞地说:“小王子跳舞跳得这么好,我一定要有所表示。东西虽然少,但都是我自己的俸钱。钱库里的东西那是三军的军饷,不敢拿来做私礼。”李存勖一听,顿时沉下了脸。他并不是真嫌钱少,而是拿言语试探。钱库里的东西当然是用来给军队发饷的,但整个河东都是我的,莫非还不能用钱库里的东西?叫你张承业帮我掌管府库,你还真起劲了!虽然一肚子火,这番话他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李存勖咚咚倒了一大碗酒,偏偏倒倒走到张承业面前,高叫道:“你不拿钱也可以!先喝三大碗酒再说!”

虽然李存勖与张承业私交甚密,私下以兄弟相称,但在张承业心里,一直把李存勖当作自己儿子看待。当年李克用临死之时,曾郑重地把李存勖托付给他。李克用死后,李克宁阴谋造反,曹夫人更是把张承业请进内室,以母子性命相托。李存勖从初登王位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威震天下的一代枭雄,张承业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但今日见李存勖如此不自重,心中不禁一阵刺痛。他实在不希望看到自己全力辅佐的那个人变成如刘守光那样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小人。一个真正的王者,即使他伫立在权力与荣耀之巅,也不会丢弃心中曾经珍视的东西,也会保持心灵的独立与纯净。

想到这里,张承业没好气地说:“你明知我不胜酒力,怎可能一下子喝得下三大碗?我已经老了,只知道遵循传统。不拿钱库里的钱,不是为我自己考虑,是为大王的基业考虑。大王如果自己想散施,我老头子也无所谓,不过财尽兵散,只怕到最后一事无成!”李存勖勃然大怒,扭头对贴身武士元行钦吼道:“拿剑来!”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李存勖的脾气,只要他想做的事,从来都没人能劝住。这一怒之下,要真把张承业一剑砍了也并非不可能。

张承业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全力辅佐,视之为亲生儿子的那个人有一天会竟然会对自己拔剑相向。愤怒与失望一下子灌满了他的内心。张承业气得满脸通红,迎着李存勖的剑锋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大哭道:“我受先王之托,辅佐大王,尽心竭力,不敢有半点懈怠。今日为大王爱惜财物,不敢私散。如果你今天要杀我,我死也无愧于先王!你就杀了我吧,我愿请死!”

大将阎宝正站在张承业身边,见势不妙,急忙拉开张承业的手,喝令他退下。阎宝原是朱温的部下,晋军出击魏博之时,他困守邢州,粮尽投降。降晋之后,擅长指挥骑兵的阎宝甚得器重,成了李存勖的心腹将领。张承业见一个降将竟然也敢呵斥自己,顿时气得嘴唇发抖。这位一向稳重的老臣终于彻底失控,他一拳打在阎宝鼻子上,大骂道:“你这个依附朱温的逆贼,只会阿谀谄附,有什么资格来喝令我!”现场一片混乱。有人上前抱住企图还手的阎宝,有人拉住张承业想尽快把他拽出殿外,更多人则围住李存勖,连连求情。

殿内的大乱惊动了内室的曹夫人。她一听李存勖高声怒骂,就知道儿子又喝醉了酒在闹事,急忙让侍女把儿子叫了进来。问明缘由,曹夫人气得花容失色,指着李存勖的鼻子大骂道:“张承业是先王托孤重臣,没有他,我们母子早就死在乱军刀下,哪有你今天!你喝了酒胡言乱语,还要对他拔剑相向,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李存勖被母亲这一骂,酒顿时醒了一半。从小到大,母亲对他溺爱有加,还从没这样骂过他。李存勖愣了半天,终于沉着脸,嘀咕道:“母亲莫急。我这就出去道歉。”

等李存勖晃晃悠悠回到殿中,张承业、阎宝都已被人劝住,坐在位上,但仍面红耳赤,余怒未消。李存勖大摇大摆上前,故作姿态地向张承业叩了个头,笑嘻嘻地说:“我今天多喝了几杯,顶撞了七哥,母亲刚才把我好生一顿臭骂。七哥别生气了,帮我喝两杯酒,替我分担一下责骂可好?”说完,李存勖拿起酒杯,仰头连喝四杯。

张承业看着李存勖嬉皮笑脸的样子,欲哭无泪。他轻轻推开李存勖塞到口边的酒杯,仰天长叹,拂袖而去。李存勖做不了英雄,因为他没有李克用的气魄与心胸,甚至没有朱温精于权谋的算计。他纵然有一身胆气,纵然有令人惊艳的才华,却没有成大事的格局。从前,自己把他当做复兴大唐,终结乱世的希望,看来是一个彻底的错误。抬头看着那弯冰冷的残月,张承业只觉得万念俱灰。

李存勖的心情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酒宴散去,他对平素宠爱的伶人们大发赏钱,然后在众人的奉承声中得意洋洋地回到寝宫,一头扎进了刘玉娘的温柔乡。

但中原局势的发展并没能让李存勖得意多久。是年八月,一心要把晋军赶回黄河以北的朱友贞再次祭出杀招,任命爱将王瓒接替兵败后忧惧而死的贺瑰,集结了五万大军,从黎阳突然渡过黄河北上,企图奇袭魏州。自从魏博兵变以来,朱友贞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断把帝国的命运寄托在一次次所谓的奇袭上,希望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次,趁李存勖回师太原之际,朱友贞又接受了王瓒的建议,置黄河以南之敌于不顾,从黎阳渡河,直扑魏州。直到现在,朱友贞仍然念念不忘夺回河朔,完全不顾形势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事实证明,这次所谓的奇袭不过是又一次空耗兵力的异想天开。梁军渡过黄河没多远,刚到达内黄附近,就遇到了大批前来堵截的晋军。奇袭变成了飞蛾扑火般的强攻。王瓒见势不妙,急忙撤退,一口气退到了濮阳上游的杨村。这里,距离濮阳只有不到二十里。奇袭魏州落空,王瓒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晋军坚守的据点濮阳上。但令他沮丧的是,现在的濮阳城与一年前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晋军守将李存进在李存审留下的底子上又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升级改建,南北两城规模扩大,更加坚固。晋军甚至还在南北两城之间夹起了一座浮桥,横跨黄河,作为联络。

虽然面前这块骨头越来越硬,但王瓒还是不得不拿出吃奶的劲头来啃。奇袭魏州已经成了笑话,要是不能拔掉濮阳这颗钉子,只怕他的下场会比贺瑰更惨。梁军全力猛攻濮阳,李存勖不得不再度挥师南下,亲自增援。双方在濮阳北城激烈交战,互不相让。三个月下来,两军大小百余战,互有胜负,损失惨重,谁也奈何不了谁。

急于扭转局面的朱友贞又重新起用老将刘鄩,统帅泰宁军,进驻兖州,企图进击杨刘,拔掉李存勖留在黄河以南的另一颗钉子。面对梁军的全面反击,李存勖怒不可遏。在他看来,梁军屡遭重创,应该早无还手之力,想不到却还如此顽皮,硬是要跟他血战到底。这让李存勖愤怒到了极点。

不久,晋军探得一个重要情报:梁军的粮草补给基地建在杨村以西五十里的潘张(今河南范县南)。急于击退梁军的李存勖立即亲率骑兵,自黄河南岸西进,袭击潘张。没想到王瓒早有准备,在半路设下伏兵,大败晋军。败退中,晋军大将石敬塘滚落马下,险些做了刀下之鬼。幸亏他的部下刘知远拼死阻敌,硬是把石敬塘从乱军中救了下来,扶着他突围而出。这一战,晋军损失惨重,还险些折损大将,李存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拿王瓒没办法。在战局陷入僵持之际,再也没有周德威这样智勇双全的老将能够站出来,为他指点迷津了。

但老天再度把幸运垂青了他。不久,昏庸的朱友贞不满王瓒迟迟没有进展,再一次临阵换将,罢免了他北面招讨使的职务,用戴思远接替。几乎同时,留驻同州的朱友谦与朝廷的矛盾再度升级,第二次向李存勖投降。刘鄩不得不暂停反攻杨刘的计划,率部千里迢迢西进同州平叛。李存勖在中原的压力骤减。

稳住了濮阳的形势,李存勖立即命李存审、李嗣昭、李建及等骁将率精兵,从慈州(今山西慈县)南下,援救同州。此时梁军精锐已尽陷在濮阳战场,刘鄩手下大多是老弱士卒,哪里是李存审等人的对手。两军在华州一带相遇,梁军连战连败。晋军乘机挥师西进,扫荡关中,长安、洛阳风声鹤唳。

大败之后的刘鄩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斗志。面对不可收拾的局面,他知道,就算朱温再世,也无回天之力。但令这位名将没有想到的是,回到洛阳,等待他的却是朱友贞千里迢迢从开封送来的一杯毒酒。921年五月,刘鄩被迫饮毒酒自杀,时年六十四岁。这位曾率军转战千里,与李存勖缠斗到最后一刻的老将没有死在沙场,却最终死在了他为之效忠的主子之手。消息传来,李存勖仰天狂笑。与他作对的人,几乎个个都兵败身死,偌大天下,还有谁能阻止他君临天下?

40肘腋之变

一个帝国的首领,从来都没有秘密。他被放在聚光灯下,被无数野心勃勃的人观察、揣摩,希望从中读出奉承和讨好的机会。特别是李存勖这样喜怒形于色,几无城府的人,要摸准他的心态,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李存勖目空一切,志在天下的野心很快被权谋高手们看穿。乱世是一盘棋,对各色地方军阀们来说,他们要做是找到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现在后梁已经势微,再跟着朱家混,前景一定不妙,他们需要找到更有前途,更有胜算的靠山。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应该去吸引所有火力,而让自己安逸地活得更长久。

很快,前蜀皇帝王衍、南吴王杨溥纷纷来信,对李存勖大肆称颂,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顺应大势,登基称帝,把伪梁的风头彻底压下去。接到信,李存勖又惊又喜。当皇帝这个事儿,他几乎从未想过。对他来说,这一路搏杀过来,为的是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才华,为的是完成父亲临死前的嘱托。至于今后,当一个个对手都被自己击倒之后,他又该怎么办,李存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来不屑于考虑得太长远,在他看来,享受当下,做好现在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他写的那首词:“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他可不愿意等到月残花落之时,再来咏叹时间的无情和岁月的凋零。但当他的对手们纷纷怂恿他称帝的时候,李存勖忽然发现,这也许真的是现在应该考虑的大事。做了皇帝,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对全天下发号施令。做了皇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父亲的阴影,让天下人都只记得李存勖,不再念叨他是李克用的儿子。

读完信,李存勖感到一阵狂喜。但稍稍平静下来,他又想起当年父亲念念不忘的扫灭伪梁,恢复大唐。父亲是不是真的想恢复大唐,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当年蜀王王建也曾写信给李克用,请他称帝,李克用却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封信扔进了炉火。自己如果称帝,会不会让河东的那些老臣们认为自己有违父愿?左思右想之下,李存勖觉得,不如把这个风声放出去,探探众人的口气。

朝会上,李存勖郑重其事地拿出了王衍、杨溥的信,让众人传阅。文武官员们一看,老大什么心思这不是一清二楚吗?众人纷纷抢着站出来,表示拥戴李存勖登基称帝。李存勖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但还是装着不情愿的样子说:“当年父亲曾对我说,我们李家世代忠孝,宁可战死也不会做篡位的事儿。现在你们这样说,岂不是要逼着我违反父亲的遗训?”说完这话,李存勖往椅子上一靠,有些无奈地看着众人。你们不是都要推我上位么?那好,这就是我称帝最大的障碍,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说辞能推翻这座大山。

宠臣孔谦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摇头晃脑,慢悠悠地说:“大王恪守孝道,天下皆知。但当下情势和先王之时已截然不同。要说篡位,伪梁早已篡唐久矣,朱友贞无才无德,千夫所指。大王原本就是李氏后人,如果称帝,仍可以唐为国号,这不是篡唐,而是恢复大唐江山。这正是顺应天下大势,一呼百应的好事。大王如果不做,恐怕会拂了天下人的心愿,反而让伪梁那帮小人得志。”

孔谦这样一说,众人急忙上前,纷纷附和,忙不迭地表明态度,唯恐落于人后。此情此景让李存勖不禁哈哈大笑。孔谦此人,不仅腿勤眼活,办事得力,而且脑瓜子灵活,最擅察言观色,所以李存勖才让他专管筹措军需。谁都知道,这个职位是个肥差,孔谦干起来也甚为得力。看来这小子没忘了自己对他的栽培,关键时刻站出来说了这样一段至关重要的话。不错,我现在称帝,根本不是篡唐,而是复唐。这样一来,不仅没有违背父命,反而是让李家光宗耀祖的好事。孔谦啊,孔谦,此人果然是个人才,可堪大用。

李存勖拿定念头,立即宣布,由孔谦负责,遍寻天下名贵玉石,用来雕刻皇帝玉玺。等到万事俱备之时,再议登基的具体事宜。消息一出,有识之士无不扼腕叹息。李存勖初出乱世之时,一鸣惊人,威风八面,人人都把这个新战神当做平定乱世的希望。如今大事未成,却急急忙忙准备当皇帝,看来此人不过和朱温一样,权欲熏心,徒有虚名而已。但更多人却看到了升官发财的捷径。从河东到河北,从幽州到中原,各地官员都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搜寻上好玉石,准备进献给李存勖。不久,魏州捷足先登,宣称从一个和尚手中购得一块玉玺,正是当年长安被毁之时从皇宫中流落民间的传国之宝。魏州刺史如获至宝,立即派大队人马护送玉玺到太原。

李存勖全天下搜寻玉石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连正患病在家休养的张承业也听到了风声。张承业又急又气,拖着病体,连夜进宫求见李存勖。张承业痛心疾首地说:“想先王起兵以来,没有一天不是为了大唐社稷奔波劳顿,征讨叛逆。所以老奴虽然不才,才会厚着脸皮跟随先王左右,为先王做事,一心想的都是恢复大唐江山。而现在,河北才刚刚平定,中原仍然在朱全忠一脉手里,大王却要急于登基称帝!消息一出,天下豪杰又会如何看待大王?”李存勖听着张承业一口一个先王,总是搬出老祖宗来训斥自己,心中顿时火冒三丈,一张大脸早已气得煞白。

张承业却不管不顾,继续说:“大王应该先荡平伪梁,为两位冤死的皇帝报仇雪恨,然后寻访李唐后人,拥戴他登上皇位,恢复大唐。然后南征南吴,西讨蜀地,扫清四海,再造盛世,那才是成千秋功业,流芳百世的做法啊!请大王三思!”张承业说完,不住地叩头,把地板撞得咚咚直响。

李存勖几乎暴跳如雷。但他想起那一夜跟张承业闹翻之后自己被母亲呵斥的情景。要是又把这老头子惹急了,跑到母亲面前哭诉一番,岂不是要坏了大事?李存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抑住火气,冷冷地说:“我也不愿意这样。但现在除了你,上下官员都要我登基,我也没办法!”说完,拂袖而去。

张承业跪了良久,终于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只觉得血气翻涌,头晕目眩,抱住一根柱子,哇的吐了一口鲜血。那滩血在地上慢慢散开,就像是在嘲笑他。想他半生尽心竭力,先辅李克用,再佐李存勖,都只为了报答皇恩,恢复大唐。没想到,自己已年逾古稀之际,命运竟然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要让他看着毕生追求的梦想在面前破灭。他惨然一笑,两行浊泪奔流而出。不久,张承业病死于家中,时年七十七岁。

李存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登基称帝的迷梦中。他当然清楚,并不是所有人会拥戴他当皇帝,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心怀叵测的敌人并不只有死对头后梁,一场有预谋的叛乱正在他的肘腋之下迅速发酵。

镇州那个小小的赵王国,曾经改变了天下格局。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赵国王王镕突然叛梁,导致朱温倾举国之师征讨,而后爆发了柏乡之战。那一战,李存勖大获全胜,最终成为梁晋之争中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点。尔后,后梁一蹶不振,李存勖则乘势北灭幽燕,吞并河北,一跃成为天下新霸。有了李存勖这颗大树,王镕高枕无忧,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享乐游玩中。和所有奢侈享乐的帝王一样,穷奢极欲之后,他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这神仙般的生活变成永恒。于是,赵国国王把他的国家丢给了最宠信的宦官和部将,自己则整日和一群道士混在一起,炼丹云游,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赵国群龙无首,各路阴谋家争先登场,都巴不得在这场权力盛宴中分得一杯羹。宦官石希蒙与大将李宏规、李蔼等人争斗几近白热化。

921年正月,王镕又跑到西山王母祠游历拜祭,尽兴而回。到了山下,玩得精疲力尽的王镕准备回镇州休息,石希蒙千方百计,极力拖延阻止。李宏规乘机对王镕说:“大王已经出游在外一个多月,留下一座空城,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乘机夺了镇州,那就大祸临头了!”王镕一听,不禁打了个激灵。这么多年他早已玩得忘乎所以,现在忽然听李宏规这么一提醒,顿觉后怕,急忙传令连夜回城。

石希蒙知道李宏规在背后捣鬼,心里气不过,又跑到王镕跟前说李弘规的坏话,要求王镕千万不能听信挑拨,匆忙回城。王镕本来就是个没主意人,听了自己宠臣的话,墙头草本性再次暴露,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继续行程,取消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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