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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乱语无寻
1.
乱语是十里村唯一一只成精的狐狸。
他在十里村的山上活了五百年。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和别的狐狸还有其他动物一起生活,吃喝睡玩,晨起昏落,春去冬来,一载一生。
日月轮转,山河变迁,乱语身边的伙伴换了一轮又一轮。
某一天,一觉醒来的乱语看着绵绵细雨,突然发觉,头顶枝丫上那只唱着歌的黄鹂不见了,那只会在雨天叽叽喳喳埋怨湿了羽毛飞不动了的黄鹂,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
乱语已经快要忘记它的模样,抬头看的时候又好像听见它清脆的歌声,快乐的扑簌。
他看着身边经过的伙伴,望着不知何时变化的桑田,迷惘失落。
他,是谁?
2.
乱语下山了。
如果不算很小的时候差点被狼叼走的那次,这是他第一次下山。
山下的人穿着朴素干净的长衣,来往种作,忙碌热闹。夕阳西下时分,归往回家,炊烟袅袅。
乱语趴在一处隐秘的土坡的石头上,舔舔自己的毛发,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圈住了自己的身体。
3.
乱语饿了,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进食,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看见孩童在玉米地里掰玉米,啃着嫩黄的玉米粒时,他才忽觉腹中空荡。
他不敢轻易跑到人前。
隐约知道人是会捉走牲畜,剖杀拷煮。他不想被抓走吃掉。
夜里乱语悄悄靠近了玉米地,他捡到了一根不漂亮的玉米,应该是白日里被人抛下不要的。
于是他学着孩童的样子,用锋利的爪子剥开外皮,啃了一口里头的玉米粒。
是甜的。
乱语吃完了一整根玉米,一点儿没有浪费。
吃完之后还不满足,绕遍了整片玉米地,又寻到几根,有的坏了,有的是苦的。
乱语再次趴在那个土坡的石头上,他想,人间是不是就是如此,初来尝是甜的,后来有甜有苦,不知道下一次尝到的是什么味道。
乱语有一点想念母狐狸的奶了。
那是甜的,温暖的。
第二日早晨玉米地突然热闹起来,比前一日更热闹。
有许多人吵吵嚷嚷不知在说着什么,乱语隐约听见些,“偷吃”“……野猪”“不像……黄鼠狼……”
乱语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是自己吃了他们的玉米被发现了,他们没有猜到是狐狸偷吃的。
乱语挠挠石头,他不是故意的,他以为扔在地上的玉米是人类不要了的。
否则为什么他们不捡回去?
但是看样子,也许那些有好有坏的玉米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乱语觉得抱歉。
晚上的时候,乱语又来到玉米地,他看见了地里的陷阱,有些愧疚,拔了两根腹毛放在玉米地。
4.
十里村的村民在这一天闹开了锅。
他们在前一天布下陷阱的玉米地里看见了两株白色的草。
若是普通的植物杂草,他们也没什么惊奇的。但是这两株草,亮着银光,看着干净又漂亮,很珍贵的模样。
不知是什么玩意,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村民们请来了村里的大夫,还有学识广博的教书先生,来辨认这是什么神草。
大夫围着看了半天,又嗅又摸,也没辨认出什么来路。
不过教书先生云静来了后,见此异草眉头一皱,似乎有些头绪。
“各位乡亲先别碰这两株草,请张婶儿辛苦去我家一趟,将内子寻来,说是我找他。”
不一会儿教书先生的内人也来了此处。
教书先生的内人是一位英俊高大的男子,穿了一身玄袍,不苟言笑,很难相处的模样,不过对着云静倒是和缓。
他蹲下碰了碰银白色的草叶,又凑近闻了一下,嘴角一动,起身在云静耳侧私语几句。
“当真?”云官人似乎有些惊讶。
“啧。”他的内人不耐烦地皱眉,小声和云静表达不满:“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云静听了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拍拍男子的手臂,转身对各位关切的乡亲说:“我家郎君说,这是狐仙赠予的报酬,应当是先前受了此处的什么恩惠,特意留下仙草两株予以感谢。”
“哇!真的啊?”
“我们什么时候照顾过狐仙啊,难不成是昨天……”
“诶哟!不会是那几个玉米吧!”
“是了是了,从前可没有什么畜生来这儿吃玉米,还吃得那么干净整洁,狐仙就是不一样啊。”
“云官人,那这到底是什么仙草,能有什么用啊?”
“对对对,我们要怎么处理它?”
云静侧头和玄衣男子交谈两句,才道:“这仙草不用什么特别
', ' ')('照料,只要别拿污秽之物沾染便可。它可以入药救人,只需磨下两指大小,就能疗治烧伤残疾等等。”
“天啊!这么厉害哇!”
“那这神草是不是归张婶儿家啊,这是他们家的玉米地。”
云静点点头又摇摇头:“按理应是在谁家地上便归谁,但我郎君说,神草是狐仙大人赠予这整片十里村的村民的,上头的气息感谢的是所有的十里村村民,没有特定哪一户。”
“诶诶,太好了!谢谢狐仙!”
“张婶儿,还是谢谢你,欸没有你这玉米,也没有这神草。”
“哪里的话!这是狐仙造福我们整个十里村的,定是看中了我们十里村的好!”
人群热热闹闹,喜悦欢乐,两株神草庇佑了整个十里村,渐渐的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十里村有狐仙庇护,十里村是风水宝地,十里村……
可这一切都和乱语无关,乱语只是一只孤独的,不知去路的狐狸。
他在十里村周围或睡或沉默,整整一百年。
5.
“咦,这怎么有只小狐狸。”
清润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平白扰了乱语的梦。
“小狐狸,你还活着吗?”
说话的男子伸手摸了摸乱语。
很轻柔,很缓慢。温暖的,像晨间太阳的爱抚,像母狐狸的腹间。
乱语终于睁开眼里看蹲在他面前的男人。
是个面目清秀,极为俊俏的年轻男子,穿了一身白衣,系了一根青色发带,干净又清爽。
他见乱语睁开眼,便笑了。
声音好听极了,比那只吵闹的黄鹂,比溪涧泉流的声响还要好听。
“哎呀,你还活着啊。”
“受伤了吗?怎么一动不动。”
乱语喜欢他笑起来的声音,喜欢他温柔的抚摸,也喜欢他身上和自己毛发一样颜色的衣裳。
6.
乱语被来历不明的男子抱回了家。
一间有些简陋,但不窘迫的竹屋。
房间里有好闻的清淡的竹香,像是从前乱语和伙伴玩耍的竹林的味道。
还有些墨香,也是温润的,不扰人的香味。乱语嗅了嗅鼻子,和抱他回家的男子身上的味道很像。
白衣男子抱着乱语给他洗澡的时候,乱语挣扎了一下,挠破了男子的手腕。
“欸!怎么了?”
男子没有扔下他,也没有骂他,或者把他烤来吃,而是摸摸他的脑袋,低声询问是不是弄疼他了,还是不喜欢洗澡?
乱语没理他,自己扒着澡盆,爪子试探地碰了碰水面马上收回来。
有点热。
又碰了碰。
唔,热的。
最后乱语慢慢把爪子都放了进去。
男子轻笑了两声,好像心情很好,一个劲摸他的脑袋。
乱语随他摸来摸去,泡起了热水澡。
第二章喜欢蘑菇
7.
把乱语捡回家的白衣男子是个书生,刚考了乡试,在等揭榜。不过等成绩期间他每日都在读书写字写文章,没有荒废光阴。
偶尔会上山采蘑菇和木耳,或者采点草药,拿回来晾晒在庭院里。
乱语便是他上山采蘑菇时捡回来的。
蘑菇很甜很好吃,乱语知道,他从前也吃过蘑菇,各式各样的,红的,白的,花的。
“小狐狸,你喜欢吃哪一种蘑菇,这种白白圆圆的清炒最好吃,这种棕色的可以炒肉,很香,还可以晒干了以后来炖汤喝……”
书生在洗蘑菇,乱语趴在石椅上,眯着眼睛,听他温声细语闲谈说话。
“咦,这怎么有个毒蘑菇。”书生举起一个很漂亮的花色的蘑菇,看见狐狸跟着他的举动在盯着花蘑菇看,便笑着和它说:“这可不能吃,你别看它长得漂亮,长得漂亮的都有毒。”
你也长得很漂亮。
乱语心说,我不怕毒。
8.
第二日清晨,书生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回来,打开卧室,抱起狐狸,叫醒它:“小狐狸小狐狸,你是不是吃了昨天那个花蘑菇!我明明扔厨房的竹篓里了,怎么不见了,你是拿去玩了还是吃了?”
乱语偏过头,不想理他。
“小狐狸,你没事吧,有没有哪儿难受,肚子疼吗,是不是浑身没力气……”
烦死了。
乱语伸爪子挠了书生一下。
还挺有劲儿。
书生顿了一下,停下絮絮叨叨的问话,俯下身仔仔细细观察小狐狸,四处摸摸碰碰,确定小狐狸和平时一样,只是嗜睡不想动,而不是吃了毒蘑菇没力气快死了。
毒蘑菇之后,书生三番五次亲眼见到小狐狸吃下了发芽的土豆,有毒的草药,没熟的豆浆。最后确定,小狐狸百毒不侵,是个可以随便吃,不用管能不能吃的神仙小狐狸。
虽然每次看小狐狸吃下原本不能
', ' ')('吃的食物,他还是会心揪起来,担心地一会儿一会儿翻看小狐狸,确定他真的没事儿。
好养活的小狐狸在书生手里养了两三年,一点儿没长大,吃进去的都蒸发了。
书生还是能轻而易举抱起它,放在自己怀里,晒晒太阳,看看书,喝喝茶。
书生参加了会试高中,后又进了殿试,御赐状元,进士及第,聘及翰林院修撰。但书生不愿这么早前去赴任,特请圣上宽限两年。
第一次见不愿早些当官的状元,圣上不怒反笑,恩准他的请求,让他回乡野,满足他的闲情雅致,两年后再归京赴任。
是以书生和乱语在竹屋又住了许久。
久到乱语不愿离开这里。
9.
两年光阴悄然而过,书生的竹屋来了一群衣裳华贵之人,拿着明黄色的布叽里咕噜说了一趟话。
乱语一句也听不清,但他知道,书生要离开这里,要去那个之前带他一起去考试的城里。
“小狐狸,你愿意跟我走吗?”
书生摸着乱语的脑袋和背颈,他总喜欢这么摸。
“我要去京城当官了,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可能要当十几二十载。那里没有山水,也没有竹屋,但你如果愿意跟我走,我们可以把院里那块石椅带上,还有你的鸟窝玩具,竹编球……”
10.
乱语没有跟书生走。
他不喜欢去京城,那里全是人,有他不喜欢的味道。
他还是喜欢竹屋,喜欢下雨时屋檐的歌唱,喜欢晴朗的日子里庭院的安逸,喜欢山里的花鸟,喜欢五颜六色的蘑菇。
书生是在春末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是个难得的晴天。
乱语一如既往地趴在庭院里他喜欢的石椅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有个陌生的人类还问书生,他这只狐狸要不要带上,京城可以养狐狸。
书生摇头,说狐狸不想去京城,它就留在这儿。
书生被一群人拥着上马,戴了红色的花球,一步一步离开了竹屋。
快看不见竹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庭院中间,银白的毛发裹成一个圆球,在阳光下安静而柔软。
他张张嘴,声音却没有发出半点。
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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