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挨着不大不小的床将就了一晚,第二日个个腰酸背痛,临行时清越前来送行,言辞叮嘱间颇有壮士断腕的沉重。玄鸟今日飞得格外卖力勤恳,天黑时他们便越过钟山到达瑶崖,期间向弥阿晋试图提醒将影昨夜醉酒一事,结果那小孩压根屁点儿都没想起来。
除了他们一行人之外,后头还跟着夜吟为首的巫族,约有十人众。原本离开烟水月时还穿了身虎皮小袄子,现下脱得只剩件单衣仍热得冒汗,玄鸟嗷了几嗓子将他们放在一处几近干涸的水源边上,小妖们热坏了,狂饮几口水后将整张脸泡进了水坑里。
夜吟亦在不远处歇下,不知从哪变化出个交椅来,正优哉游哉靠坐在上头,手上还拿着一柄折扇,扇面绘着一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的景象,看到白果子转头望他,他还抬了抬另一只手上的茶盅,扇面一掩仰头饮尽。
不觉想起昨夜清越说的,夜吟与灵均长得十分相像,尤其是一双眼睛。
“瞧什么呢,这么认真?”将影跟着蹲在他身边用手肘撞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夜吟也正看过来,目光越过他们落在殊羽身上。
将影自懂事起就跟着殊羽,对于殊羽是个断袖这事儿,大荒汤谷中从无人提起,但总有些什么神族巫族甚至妖族的貌美男子皆为殊羽不请自来,但每每都吃个闭门羹,等经历的次数多了,将影也就明白了什么缘由。后来,他不小心在书房见到那副烈焰火山图,知道了向来冷情冷性的神君心中原是藏了一人,再等他长大些可自由出入三界,更从一些风言风语中捕捉到了灵均这个名字。
“你说,”白果子附在他耳边,小声道,“烈焰火山图中的男子,是不是长得与夜吟殿下一般,还是更好看些?”
将影皱眉想了想:“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那人左眼下有一道赤色面纹,十分夺目。”
“赤色面纹?”白果子努力回想了一阵,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果子。”殊羽喊他,白果子忙从水边站起一溜烟跑过去,跑到一半想着自个儿是不是太殷勤了些,是而放慢脚步开始走,走出没几步又小跑起来,没多远的距离活活叫自己演了一出荡气回肠的大戏。
殊羽抹去他脸上未擦净的水珠,接着将两颗红色的果子塞进他手里,轻声道:“瑶崖特有的红果,味道不错,不过我只找到两个,都给你了,尝尝。”
白果子看着手心里的红果子,突然就鬼迷心窍了,他抬起头怔怔望着殊羽,道:“神君,明日是我生辰。”殊羽愣了愣,旋即笑道:“可惜我没有备生辰贺礼。”
“不不,”白果子急道,“这两个红果子就足够了……我……明日我想与你说件事……”
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抱着一丝也许你也喜欢我的希望默默喜欢着,可我明白你与灵均两情相悦,所以那些话我不会说。明日,我要告诉你,我准备了一份东西给你,带着我无边的念想。白果子咽下所有话,只紧紧攥了攥手中的果子,不忍下口,悄摸藏进怀里,在贴近心口最炙热的地方。
越往前热浪越强,两边的山脉一片焦黑,寸草不生,像是烤糊了的山鸡,他们穿过几个烧穿的山洞,跨过几片断续的岩浆,眼前出现一座石碑,石碑半人高,经千年火焰炙烤,已然出现了明显的裂缝,石碑上的雕刻却是历久弥新,洋洋洒洒四个大字:殊离之境。
像是用剑随意刻上去的。
殊羽呆呆望着石碑,须臾,居然跟犯了魔障般伸手去触碰,不出意外被烫得嘶了一声,向弥憋着笑,想着这传闻中秉节持重的神族殿下也不过如此,跟个二愣子似的。石碑旁的黑土松动,守山神拄着拐杖冒出来,身旁跟着黄发垂髫的孩童,正一口一口舔着糖葫芦。
殊羽吹着烫红的指头道:“山神老当益壮,小儿都这么大了。”
守山神牵着孩童作揖,回禀道:“神君说笑了,这是老身的孙子。”
“是吗。”殊羽尴尬地摸摸鼻子,“山神真是回回都叫人猜不透。”
向弥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一路过来殊羽都太过平静,好像只是出趟门打个野味而已,明明眼见得快要成功,那个死去千年的爱人就要活过来,在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竟没有半点紧张激动,直到方才一次次强装镇定的失态,白果子才猛然意识到,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后面,隐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忐忑难安。
守山神在前头带路,夜吟一行被拦了下来:“殊离之境乃神族领地,夜吟殿下还请留步。”
夜吟将收拢的扇子往左手心一打,彬彬有礼道:“山神言之有理,但此事事关我巫族,还请行个方便。”
“老身是神族神官,只听得天帝调遣。”守山神不卑不亢回他,“若非殊羽神君手握天帝手书帛锦,老身自然也是不能放他进去的。”
二人来回辩驳了好一番,最后夜吟只得悻悻败北,极敷衍地作揖送别他们,留在入口处静观其变。阿晋走在白果子身侧,小声嘟囔着:“神族的神君个个都按规矩办事,半点不通融,伴月如是,这山神亦如是,果真是个顶个的死板。”
白果子不以为然,眼前这殊羽神君的行事作风,倒不怎么爱墨守成规,从千机之谷一路到这殊离之境,什么不该闯的地,不该惹的人,他都惹得干干净净,得罪得彻彻底底。短暂回忆了一阵这些日子遇见的人与事,杀妻祭剑血洗十四州的转烛,痛失所爱堕入地狱的沉桑鬼王,被渔民扔进海里最终万劫不复的海妖,一个个可悲可叹,白果子脑子里不觉闪过一句话,下意识脱口说了出来。
“神族死板,魔族狂妄,巫族贪婪,百鬼族狡诈,妖族怯懦,凡族自私。”
走在前头的殊羽忽然顿住脚步,猛然转过头来古怪地看着他:“你……”字不成字,句不成句,一个你字贯穿始末。白果子挑挑眉,大概猜到了殊羽想问他什么,他拍拍胸前的书道:“我在《上古神祇志》中看到的……神君,是你做的批注吗?”
殊羽默了一阵,简单回道:“不是。”接着又往前走去。
四周愈发荒芜颓败,岩浆流过熔化出一条狭长的小路,两边是熔岩凝固后堆成的小山,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如今虽不见明火,却依然如同置身火炉之中。头顶上是千年未曾散去的厚重山灰,昼夜难分,星月无光,估摸着现下酉时已过戌时已至,白果子摸了摸怀里的红果子,想着十七岁生辰快要到了。
他们爬了几段连绵的陡坡,于最高处往下看,黑暗中零星火光暗涌,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阔辽远。再往前是一处空旷深远的洞穴,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火蜘蛛卵,蜘蛛卵不安蠕动着,时不时破开个口子从里头逃出来几只黑红的小蜘蛛,匍匐在他们脚下。
守山神突然停下脚步,抱起他孙子道:“有人闯境,老身回去看看,前面的路就靠神君自己了。”说完又钻进了地底里头。
“谁闯进来了?”白果子走到殊羽身侧,“会是夜吟殿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