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要回家吃晚饭,那六点半必定按时到家。
可……话虽如此。
之前坐着轮椅,好歹有简单的升降器帮着上下楼梯,这会儿装着跛子,身边人又不是互相知道底细的纪司予,卓青每下一级,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实在有些过分考验演技。
闹到最后,不过下层楼,便耗去了十来分钟。
“那几道菜都是家常小菜,”平白被压了她大半体重的宋嫂,末了只得开口,“太太,让小李帮你做了就是,您这腿脚也不方便,要是万一在厨房里摔了伤了,还不得得不偿失。”
这话倒是说得亲热。
然而换了往常,知道卓青愿意“主动讨好”,她可是绝对巴不得把锅铲子亲手递到女主人手上那种人。不过是眼见着今天纪司予砸重金表态,便很快站明立场,跟着扮演起心疼人的老家仆罢了。
三年来,时时如此。
卓青擦了擦额头汗意,却没点破她的那点小心机。
“我亲手做,是我的心意,”只是话音淡淡,暗藏警告,“宋嫂,你就不要扫我的兴了。”
话音落地,身边人终于噤声不语,只埋头把她搀到厨房。
刚一扶着人站定,便径自招呼那几个一旁闲聊的厨师:“太太来了,晚饭你们帮着打打下手。”
几人齐齐停下话头。
老宅人手虽不及檀宫那头的三分之一,但她卓青向在吃的方面颇为挑剔,是故,光是全职服务的厨师,便足请了三个:擅长浙菜的小李,精于西餐的老刘,以及最爱做甜品的王婶。
三个厨师,此时一并停下手中活计、扭过头来,见着她那半残不残的模样,更是满面不安。
最后,还是年轻胆大的小李走上前来,引着她往料理台走。
卓青失笑,一边在洗手池的水槽前,熟练地反复搓洗完双手,也不忘调侃:“怎么,怕我炸了厨房吗?”
小李没敢正面回答。
只轻咳两声,凑得更近,指着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几大类食材,“这个油豆腐塞肉,腌肉的工序可能有点复杂,太太,我给您讲一——”
嗯?
话音一顿,他怔怔看着眼前兀自围上围裙过后,当即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索的女主人。
将那块猪肉细细剁碎,处理成肉糜,复又往里撒上点盐,味精,葱花,姜末,随即颇专业的加上些水、搅拌上劲。
如果不是平时见惯了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他几乎有些怀疑,这就是个寻常人家困于灶间的小妇人,为即将回家的丈夫洗手煮羹汤。
甚至不慌不乱,把控节奏,收拾好两锅一壶,打算把三个菜同时进行。
处理食材的间隙,卓青复又抬头,冲他淡淡一笑:“我知道,待会儿塞好肉,大火焖好收汁……这些都是湖州的家常菜,我当年做的不少,你们就别操心了,今天给自己放个假。”
说话间,这头先把肉腌,仔仔细细塞进面筋;那头,复又把排骨焯水洗净,和冬瓜同煮;最后拌匀鸡蛋,银鱼下锅。
就连鸡蛋热油下锅时炸开的星点油水,也没把她逼退半步,倒是饭菜香气逐渐蔓开。
再过十来分钟,起先还不住试图从旁指导的小李,也逐渐没了声音。
只和旁边的同事对了个眼神,两两疑惑:太太什么时候学的做饭?瞧着……还挺有那么个意思的。
哪怕卓青从始至终,在他们眼中,都只有如悬挂在高空、盈盈俯视人间的一轮满月。
可年轻而好奇心旺盛的年纪,站的最近的厨师小李,目睹她那不急不缓布置好一顿菜饭的全过程,也难免有短暂的一瞬恍惚。
后来和朋友们聊天中谈起,只感叹,原来纪家太太的矜贵娴静,但凡缓了棱角、平了清高,也不过甘心为了丈夫跻身灶台间,素面朝天,笑意温柔——实在让人很羡慕。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太太,”他说着,和身旁友人碰杯,“平时她也会笑,也对我们很好,可她好像一直都跟人隔着很远的距离,你能看的见,就是走不过去。但那天我站在她边上看着吧,就感觉,她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妻子,当然了,长得很漂亮的那种,当时我就想,结婚真好啊。”
朋友笑他:“有这么玄乎吗?”
“哈哈哈,说不太清楚,就是印象特别深刻。”
醉意渐浓,年过而立的厨师,慢吞吞撑住下巴发愣。
末了,却轻轻感慨一句:“可惜也就那么几次,后来,到我辞职离开纪家,都再也没看过太太下厨了。”
“想什么呢?她干嘛要天天做饭,请你们来当摆设啊?”另一边的女性朋友起哄:“天天洗手被烟熏,还不成黄脸婆?富家太太嘛,每天好好保养做美容就行咯。”
小李闻声,只附和着笑笑,两杯酒下肚,不再搭腔。
倒是醉意朦胧间,又有些郁卒地想:跟他们说也说不明白的,太太那天做饭的时候,明明就是真的很开心啊。
比他在的那两年间,任何时候都开心。
谁能相信,从前别人都说,太太不怎么爱四少,当年是四少横刀夺爱,把太太从姜家媳妇变成了纪家媳妇,两人这才闹了很久矛盾——他也曾经这么笃定的认为。
可作为一个厨师,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那点微妙至深的爱怜,又怎么骗得了人呢?
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只可惜,越是相信那样的太太,真的活在那副提线木偶般的躯壳里,就难免越是惋惜。
“太太离开老宅之后……”
他咕咕哝哝,傻笑着,说着醉话:“四少再也没有在家吃过饭,我们也失业啦,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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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纪司予回到老宅时,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指向六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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