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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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淅坐在树梢上,身旁是敞开的窗,里面是他熟睡的义父。

他把双手背在脑后,眺望天边的月。那轮月残缺黯淡,周围满是乌云和一闪一闪的星光。夜风溜过耳畔,送来蛙鸣和沙尘。

该是寂静疲惫的夜,可他却像往常一样难以入眠。

唐淅捂着胸口,感受蹦跳猛烈的心脏,胸闷得厉害。这种窒息沉重的感觉,让他无法也不敢合眼......只怕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侧头去看窗内,他义父规规矩矩地躺着,胸膛微微起伏。莹白的肤色在夜里明显,只消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眼。

看着他义父,他便能觉得心安。

额角的青筋鼓动,好像他的血管里被灌了羊肉汤,热热辣辣的,让他五脏六腑不断升温。但皮肤被夜风吹得凉,两厢冲突下,竟像针刺般疼痛。

好像他被高高抛起,再重重跌入到针床般。

唐淅垂下眼睑,忍受一波又一波滔天的苦痛。

又是一阵蛙鸣,咕呱咕呱地叫,在夜里总是不合时宜。抹掉额上的汗,悄悄把窗户关上,纵身一跃,孤身前往见性观。

今日听小二说,见性观的“好兄弟”会通过观里的水洼、水滩和荷花池来害人,主要阵地是荷花池。

那水鬼不知是吃人还是让人做替死鬼,总之赶得及时的话,便能看见被拖入的人出现两个影子。

一个是水里的倒影,和活人站在水边产生的倒影无异,只是没有脚——因为脚还在水面上,像正在被什么东西拖入水中,只是脚还没来得及进去一般。

还有一个倒影是人被太阳晒后产生的黑影。

那黑影连着脚,和水里的倒影产生一个折角,好似人还站在原地,被日头晒着,倒出水影和黑影。

但远远地看过去,整片水面上,只剩下两只脚倒插在水中,或者说是从水中长出两只倒着的脚。

随着死的人越多,池子里倒插的脚便越多。好像脚不是脚,是荷叶、是莲蓬、是荷花,正在旺盛地生长着。

它们散乱而规整地分布在池子里,穿鞋的、赤脚的、娇嫩的、粗糙的,各式各样的脚,各种各样的人。

后来池子塞得满了,没地儿再放脚,多出来的脚便会从见性观里的水洼里出现,东插一只,西长一只。

当时唐淅越听越不对劲,如果真这么恐怖,怎么他之前从未听闻——小二才讪讪地说,这景观捉妖的、斩鬼的、寻道的......有功力的才见得到,像他这种普通人,都是听闻来的。

而且哪怕是“有缘人”,也只有在新月、孤身、患疾时才会出现。

“水鬼是怎么杀人的?”这个问题是下午他义父开口说的唯一的话。

当时小二眼神滴溜溜地转,半响才坑坑巴巴地答道:“谁也不知道,就是忽的一天,人丢了......城里有开天眼的沙弥,花半两银子便能请来。”

“他回来后会画像,丢人的人家便去认领......爷,客官,真不是我编排话来糊弄您......是真的都能对上啊,大小、长势、形状都能一一对应!”

唐淅在路上揣摩,原来义父友人所说的“皮肉尽失”的“失”是失踪,而不是他想象的消失。

他立在门前,匾额上高高书着“见性观”,规整秀气。木柱和门扉已经被风沙和蚁虫啃食,露出黄白的木眼。

门紧闭着,却有腐朽的味道透过夜风传来,浸透唐淅的毛孔。明明是盛夏,那风却和客栈处的截然不同,冰冷刺骨。

只是奇怪的是,和唐淅体内的火热相抗后他居然没有产生任何不适。

明明普通的夜风便会让他疼痛难忍,寒冰冻骨的风反而没有任何感觉。

唐淅微微挑眉,一脚踹开破旧的门扉。

粗略地观察一番,衰老的痕迹明显繁多,一看便知它的年岁。游廊上刻着画,凑近一看,满是富贵娇软的花卉。

可再仔细瞧便能发觉异样,花卉的边缘或缝隙中,偶有人的眼睛和肢体的画像。应该是豪绅买下后直接把原本的人像画改成了花卉画。

但如此一来,便如同这些花寄生在人身体,破肉而开一样。

唐淅轻眨两下眼,起步走了。

快步到庭院,一眼便发现正中央的荷花池突兀兀地立在眼前。四周没有其他装饰或物品,一进门视线便会被荷花池占据。

只是水池已经枯了,池内只有干裂的褐色泥巴和隐约的酸腐味,否则空空如也。

唐淅抬头看一眼月亮,又感受心脏猛烈的鼓动,微眯眼,把嘴角抿住了。

问题出在哪?

冷风从背后贯来,有清新的澡豆味蕴含其中。唐淅猛然睁大眼,回头看——他的义父,清隽挺拔,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夜里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义父像责怪不听话的小孩子一般走到他身前,亲昵自然地攥住他的手,“你若是睡不着,该和我说的。”

唐淅不知该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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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愣愣的,鼻尖出了汗都不知道。

他义父的手柔软温热,包裹他时无限的暖意便蹭上皮肉,深入骨髓,使沉重的骨骼都变得轻盈。让他飘飘欲仙,喜不自胜。

于是他反握住,从牵手变成十指相扣,再天真地说一句:“义父,你怎么起来了......”

“你不声不响地走,吓精神了。”

“哦、哦......”唐淅的额角也开始渗出汗,后背一阵阵地发热,半响才说个认错,“我以后不会了。”

他义父没再回话,眼睛盯着荷花池,若有所思的模样。

唐淅跟着看过去,仍是一片虚无,顺口问道:“义父,你在看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等了好一会没等到回应,扭头才发觉他义父已将眼神转放到他身上。意味深长的,好像在研究探量什么。

这种视线唐淅很熟悉,他义父常常对他释放这种视线——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义父在透过他回忆别人。

但此时此刻,这种闲暇时才会出现的神游非常不合时宜。

唐淅难控地紧张起来,不详的预感乌云般笼罩着他。他盯着他义父的唇,第一次开始害怕那张嘴会吐露的言语。

只是他义父从来就不太懂体贴人的情绪,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你看不到?”

“看不到什么?”

“脚。”

“看不到。”

唐淅不明白,小二明明说要孤身一人才能见到,他们现在是两个人,为什么他义父会看得见?

“很多脚吗,就像店小二说的那样?”

“嗯。”

唐淅沉默了,他再次紧盯眼前的池子,几乎要瞪出火星子。可除了明显历史痕迹的石头和干褐的泥巴以外,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只能摇摇头,诚实地再次否定自己。

他义父的神情微妙,像在看一个怎么都学不会句读的稚童,怜爱又同情的,让唐淅觉得无地自容。

但接着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他义父屈指,在虚空中掐诀,轻声念了几句口诀后朝他身上点了几下,然后眨着兔儿似的黑眼,欣喜地问他,“现在看到了吧?”

他被欣喜感染,重燃了一丝希望,对着那片泥巴看,希望能看见人类的脚,或者是水也行。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

唐淅半阖着眼,摇了摇头。

他义父的表情终于变得古怪起来,掐他的下巴,左右看他的七窍。半响后又掐诀,朝不同的穴位摁,还捂他的眼,让他在黑暗中听他义父古怪陌生的咒语。

一通操作下来后,唐淅的心高高悬起,害怕和期待充斥了他。

等他义父放下手,让他再看荷花池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看,狠狠眨了一下眼才睁眼。重现光明的几秒钟于他,和新生无异。

随着睫毛的颤动,唐淅赫然发现,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到。

眼前的景色如常,不过是破败了些、阴沉了些。没有水、没有脚、没有鞋,就只是干涸的水池而已。

他义父的期盼随着他的表情凝涩,尴尬的笑意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散去。唐淅万分难堪,鼻头和两腮酸得让他眼红。

刹那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不甘和挫败狂风般席卷他,名为“平庸”和“差距”的感受第一次清晰地霸占他的脑海。

“没关系的义父,”唐淅笑起来,想去牵他义父的手,半途却顿了顿,改为拍肩膀,“看不见也能斩鬼。”

不该这样的。

唐淅眯着眼,笑得很灿烂,很自信、完全不在乎一样。

他此行是为了让他义父刮目相看,不是为了让他义父发觉他是个朽木的。

他义父要来牵他的手,他却下意识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立马回握住了,只是虚虚拢着,肉与肉之间藏了一层空气。

不该来的。

“嘎吱——”突然,枯木被踩碎的声响从左后方传来,唐淅神色一凛,拳脚比眼快,瞬间便把要跑的人给抓了回来。

一扳身,居然是晚上给他们提澡桶的店小二。看着很年轻,估摸着十一二岁。

“你在这做什么?!”

“我、我来......”那小孩将哭欲哭,难以启齿的模样,但可能是唐淅过于凶神恶煞,结巴半天还是颤颤地说:“我来偷点木头回家烧柴......”

“您别跟掌柜的说......求您、求您!我掌柜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要是知道我偷东西,一定也会对我起疑心......”小二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便簌簌掉落,哭得涕泪四流。

唐淅无语,刚要让那小孩快回去,忽的灵光一闪,回身和他义父对视了一眼。

他义父在夜色中像水中的花一样,清丽隽逸,漂漂亮亮地立在那。和他通了心意后便款款走来,对着店小二掐诀摁穴,像刚刚对他一般。

那小二本来还在哭,被他们的动作弄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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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要抬头问,眼角余光瞥见残影,眼珠便挪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吓过度的惨叫在寂寥的夜里有渗人的回音,小二被自己的回音吓得面青白,浑身瞬间被冷汗浸透,接着眼一掀,尿了裤子,人也晕了。

他义父便赶紧又掐了什么诀,唐淅猜是让小二再看不到的法术,可能还会含点镇定清心的效果。

再等小二悠悠转醒后,唐淅随意扯了谎,眼看着小二一步三回头、疑神疑鬼地走了。

空荡的庭院里只剩他们俩人,他义父终于再也说不出话,静悄悄地看他。

他将头偏开,眼睛盯着远方的树干。偷摸儿的,落了一滴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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