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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走的路线规划了几个月。在怀着孩子的时候,这一幕就在脑海之中不断演练,现在成为了现实。现实和梦境一样质感模糊,他的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夜晚霓虹不断闪烁浮动,在地铁上下来以后,灯矢就累得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这孩子真是乖巧的让人心疼。打算去北海道,连机票也订好了,想到安德瓦大概也会从这里调查起来,凉也一下子慌了神,在原本的计划里,他本来没有想过安德瓦这段时间会回来的那么频繁。
“妈妈……”
凉也挣扎着爬起来,他在床上睡着了,这是靠近车站附近的旅馆,登记用的是提前准备好的假资料。利用个性制作的足以乱真的身份资料,登记入住的时候也没有一再核查清楚。
“还难受吗,灯矢。”凉也打开了窗边的座灯的开关,和预期的不同,这附近一带因为暴雪的缘故而陷入了停顿状态,开着空调都觉得很冷。裹了不少衣服,把灯矢抱在了怀里,还是无法抵抗现在的气温。
灯矢靠在母亲怀里,轻微的点了点头。
双手抓紧了凉也的衬衫,小脸努力的抬起来,脸颊上的红晕和不同寻常的温度都让凉也无法放下心来。
在一楼的登记处打听之后,得知最近的诊所步行十五分钟才能到达。无论是把灯矢一个人留在家里还是带着三岁多的孩子前往诊所,都让人无比担心。
还是登记处的员工主动提出带她前往附近。
“夫人真是不容易呢,”名叫上美的女孩看着凉也抱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同情的感慨了一声:“这样的天气……实在太不巧了。”
以离开日本和丈夫团聚的名义入住,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摆脱婚姻和控制狂的丈夫。但这样的话说不出来,道过谢之后,凉也的注意力完全被安静下来的灯矢控制住了。
“妈妈……”灯矢小声的说:“想回家……”
凉也忽然被梗住了,些微的气流堵在胸口,轻柔的抚摸这孩子的后背。
他一下一下的安抚着昏昏欲睡的孩子,在诊所里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面,看着轻微舞动的雪花划过了模糊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走到了窗户边,外面的世界凶恶而狰狞,寒冷而残酷。
不可以回头,不能屈服于此刻的安逸和顺遂,就这样承认只有留在那里一条路。
凉也一下子就狠下了心。
如果不趁着现在离开,也许将来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比起冬美,他选择了灯矢,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把那个孩子留下,安德瓦也不会因为根深蒂固的执拗去强迫冬美过着预定的人生。
但是灯矢不同。
让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去过着眼看就无望的人生,那就是大人的失职。无论凉也多么困顿,也无法做出放弃孩子的决定。
他不得不让自己狠下心,不得不残酷的舍弃另一部分的职责,不得不采取最决绝的方法一劳永逸。如果从法律、从离婚、从向家人求助等方法入手,那将是漫长的战争,而他没有把握能够获胜。
他的过去,他的抉择会被另一种强大的力量扭曲。
在某一瞬间,这个认知点亮了过去决绝的部分。冷酷又坚定。理智又透彻。不带着任何的侥幸和假设的成分,他带着孩子离开安德瓦,这个决定不仅深思熟虑,也已经做过努力,然而那些努力并没有避开最后的结局。
“他会好起来的。”医生走进来,宽慰了一句。
柔弱的女人露出了感谢的笑容,安静的走到了床边,孩子正在被子里发汗。
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了惊呼,接着脚步声忽然涌来。凉也看了一下身后,窗户紧闭,外面是冰冷的雪花,他用力闭上眼睛,咬紧了下唇。
一滴血珠缓慢的滴下来。
门被人撞开了。冒着炎火的热气,安德瓦大步走了进来,在面色寒冷的凉也面前,两人无言的视线之中,碰撞出冰冷的敌意。
就算在此刻,凉也也没有退缩后悔的意思。
他似乎知道了安德瓦的怒火,也知道了接下去会发生的事,用被褥和衣服裹住了灯矢,冷静的抱着那孩子,跟着上了车。
寒冷的冬夜里,雪花还在白茫茫的飞舞,温暖的空气里,凉也不由靠向了另一侧,昏沉的睡意袭来,就在安德瓦试图把孩子抱过去的那一刻,他警惕的醒过来。
那戒备的敌意让安德瓦一时间怒火更甚。
“冷。”他沉声说:“把他给我。”
“不。”想也不想的凉也,抬起头决绝的拒绝。
这句话只会触发更深的保护欲,比起这个家庭之中代表着伴侣的那个人,棱雪凉也的心都在更加幼小的、无辜的存在上面,当初他们所说过的,关于孩子的那番话,忽然变得鲜明起来。
一旦想起了那些话,安德瓦无暇顾及其他人也在场,用力抓住了凉也的手腕。
留下了灼伤的痕迹,他把灯矢从凉也的怀中夺走了。
哪怕被怨恨的眼神直视,也没有半点动摇。安德瓦抱住
', ' ')('了厚厚的襁褓,原本还想要过来拉扯的凉也在看到孩子刚刚苏醒的样子,忽然僵硬的停住了。
嘴唇的咬痕又深又痛。
“安静,回去会给你的。”安德瓦低声说。
前面的人就像不存在一样的维持着沉默,只有刚刚醒来的轰灯矢露出了模糊的笑容,对于不知为何出现在眼前的父亲含糊的呢喃着什么。
那真的是正确的选择么?
在逃亡的路上,凉也短暂的动摇过,每当他动摇着质疑自己能否给与灯矢更好的人生,能否更加尽职的给与自己的孩子一切,就会坚定地抹除那些细微的怀疑。
是的。
无论要让他牺牲什么都可以,哪怕连性命都可以抛却不顾,都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孩子。
尽管他已经做出了失职的选择,那也是无可奈何——为了拯救预见的不幸,而做出了残酷的选择。
尽管如此,当那不幸的命运真正在眼前铺陈,向未来茫茫展开,他都会后悔这一夜的抉择。
无法回头的路。无法离开的家庭。无法抉择的命运。
在回家之后不久,安德瓦就把灯矢交给了雇佣的妇人。
他几乎是拉扯着凉也回了房间。
头晕目眩的倒在了床上,身上的衣服没有多久都被脱得干净,凉也的身体被翻了过去。一阵撕裂的痛楚让他喉咙里涌出惊惶的惨叫,性事粗暴而怒气冲冲,房间里很黑,只有阴茎热情的冲撞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因为疼痛而无法停止流泪和呻吟,潦草的情事在不久之后就射精结束了。凉也瘫软在床上,如果他还有心的话,此刻也该破碎了。
“为什么要离开我?!”
安德瓦不甘心的质问。
像白雪一样、想冰棱一样、像童话里的妖精一样,站在酒宴的草坪上抬起头的少年。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期待过会存在爱情的成分,但凉也却不吝惜的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少年的眼睛不断流着泪,冲刷出恨意而惨淡的寒光。
整整一周的时间,凉也都住在医院里。
这是几年里鱼、汉堡肉、西蓝花,还有一份大的,用包袱皮包好了。
“妈妈,今天爸爸送我去学校!”
凉也微笑了一下,把便当递给了安德瓦:“路上小心。”
送灯矢到了学校不久,安德瓦回到了事务所。一整天他都没有出去,直到傍晚匆匆忙忙要离开的时候,织田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哪里有临时工作?”
“不,学校到点了。”安德瓦说:“我要回去了,其他事就麻烦你了。”
去学校的路上异常不顺利,因为堵车安德瓦频繁看着手表,一向在琐事缺乏耐心的他看着前面的茫茫车流进退不得,不过到了学校之后很快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到了灯矢。
回到家里,凉也站在门口等待着,不去学校接孩子的他一样很担心,直到看见那两个人回来才松了口气。空缺了半年之后,安德瓦又开始日常训练,不久就到了晚饭时间,灯矢吃的比从前更多,心情也比之前更加开朗了。
凉也哄了夏雄一会儿,这个孩子是三个孩子里最好带的,晚上不会夜醒,睡饱了不吵不闹,吃东西也很乖,谁抱他都高高兴兴的笑,安德瓦接过来抱了一会儿,舒了口气,夏雄不仅没觉得这个新姿势哪里不舒服,还笑着想去抓安德瓦的头发。
一旦觉醒了个性,安德瓦指定的计划也有了新的进展。一年之中,他对灯矢的能力越发有了信心,唯独一个问题绕不过去,那就是训练时的灼伤。要使用火焰就必须对自己的火焰有所抗性,但是随着训练提升能力,灯矢身上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灼伤。
凉也是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他一度以为这是训练之中不可避免的一环,但是安德瓦随后找到了医生咨询,医生在他们面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灯矢的能力毫无疑问是火焰,但他的体质更倾向于凉也的冰的性质。
凉也立刻转过头去,生怕安德瓦说出什么话来,他提起来十二分的警惕,医生无奈的说还是请你们放弃吧,安德瓦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沉重颓丧。
但这却使凉也忽然安心下来。
他捂住了眼睛,站在走廊上,安德瓦去另一个区域拿了烧伤的药回来,不加怀疑的抱住了他,凉也放下手,低声说:“灯矢怎么办?”
安德瓦摇了摇头,道:“不能再勉强了,他撑不住的。”
凉也放下了手,眼睛通红,里面都是血丝。他看着安德瓦,不由问了下去:“那你呢,你的目标呢?你不是说他……”
“他是我儿子。”安德瓦嘶哑的说:“我知道什么对他好。”
在回去的路上,凉也靠在车窗上,安德瓦开车。他们一路上没说话,安德瓦不知道凉也是不是在考虑如何拒绝再生下一个儿子,这一年多的平静和安宁让他打心底里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状态,如果凉也提出来,安德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拒绝。
无论是冬美还是夏雄都没有那样的资质。
', ' ')('灯矢从学校里回来就和弟弟妹妹一起,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睡着了。安德瓦特意去房间里看了看他,除了巨大的失落,那些斑驳的伤痕让他心脏烧起火焰,一阵阵灼烧的痛楚。他小心的拧开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膏,抹在灯矢手臂上的伤上,凉也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有很长的时间里,凉也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深深被孩子所需要,这种归属和维系存在于每一天醒来时,每一次当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在孩子们玩耍和对他露出笑容之时。感情是异常脆弱的东西,一半由当事人的幻觉支撑,流动于其中的是情绪,支撑着外皮的是习惯和过去。
但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每一次意外和挫折都是崭新的,是从未遇到过,天塌地陷一样的惶恐和可怕。在安德瓦尽力委婉的把这个消息告诉灯矢,明确的告诉他以后不可以随意使用能力之后,灯矢露出了惊愕不已的表情。
“不——我不要!”
“为什么啊!为什么——”
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安德瓦好像呆住了一样,同样说不出话来的还有凉也,灯矢结结巴巴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意思,当一切结束之时,他才如梦初醒的蹲了下去握住儿子幼嫩的肩膀:“灯矢,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个性,也不是只有英雄一种活法的,去看看别的吧,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
“我不要——”
如果说他不明白,一定是自欺欺人,被擅自定下了人生道路,付出了许多辛苦和疼痛,一转眼又被父母说着什么“以后不需要努力”这样那样的话,擅自决定了不能再走从前的道路。
年幼的孩子会觉得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抗拒远远超过了凉也可以安抚的范围,而且时间也不能奏效,在闲暇之余,凉也试着联系远在英国的冷,灯矢的情况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算冷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建议,他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吐露心中沉重的石头。
“休息的时候带他出去走走吧。让他看到外面的不同的世界,给他一点时间接受……”
棱雪冷的建议十分温柔,凉也恍惚了一会儿,透过屏幕,有温柔的情绪慢慢渗透过来。但是,凉也下意识的就明白了,他的孩子比别人想象之外还要更加倔强、更加固执,并且,比起他这个“母亲”,渴望的是身为父亲的另一人的关注。
“凉也。”棱雪冷的手贴在了屏幕上:“比起这些,我更担心……”
凉也抿紧了唇。
毕竟对方一定会继续追逐欧尔迈特,这件事本来应该十分重要,凉也却一点也没有想起来过,就算棱雪冷提醒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切实的感觉。
“不要紧……”
为了证明什么,凉也想了片刻,将上一次在医院的对话说了出来。因为对面是冷,他才能说出口。
“我很担心他会强迫灯矢继续修行,”凉也说:“他对那个目标的执念让我很害怕,就算他说灯矢要继续修行,我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拦不住他,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他说灯矢撑不住的。”
冷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一样,许久,她低下了头,难过的抬手捂住了嘴。
“凉也,你是不是……”她艰难的说:“喜欢过安德瓦?”
这句话就像冬天寒冷的风拂过白色的窗帘,外面的风雪撞在玻璃上,在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大概在三个月后,凉也又有了反胃和呕吐,在医院检查时,还没有等到结果出来,他就隐隐有了确定的感觉。
因为生过三个孩子了。
第四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有了某种使命的孩子,在身体里孕育的同时,灯矢好像放弃了一样消沉起来。一开始偶尔还会发现身上的疤痕,在安德瓦几次发现而大怒之后,灯矢也放弃了一样沉寂的上学、回家,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耍。
这样就好了。
凉也站在厨房的水池前面,习惯性的安抚肚子里突然而来的动静,他忽然急喘,像是深海里沉下去的人竭尽全力往上游,平日里见惯的景色让他一阵阵反胃,还没来得及去浴室就吐出了灼热的酸水。
泪水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颤抖的腿,颤抖的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喉咙探入食管,在胃袋里掏挖。
声音扭曲成破碎的白色碎片,光线嗡嗡嗡嗡绕着身边旋转,无论如何捂住嘴也在不断用出来的苦涩和绝望,连这绝望是什么样的构造和形状也看不清楚——那是被时间钝化为“平常”和“普通”一样沉重凝固的东西,无论从何处往外走,碰到的一定是一样坚固强硬的墙壁。
像是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条路无法回头一样,连突然惊醒的这一刻也不合时宜。
凉也走出厨房,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庭院里停了下来。听到不远处灯矢和夏雄说话的声音,灯矢正在带着夏雄走路,这种事情他现在也无法做到了。
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孩子在一起,凉也心口的烦闷渐渐消散了一些,与此同时,那个孩子轻轻地在他身体里踢了
', ' ')('一下。一时间的痛苦好像是噩梦,现在的情绪又像是清醒,凉也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安德瓦的事业蒸蒸日上,这一年他依然只有很少的时间留在家里。但是过年是一个例外,就算是事务所也要考虑到一年来的辛苦,不太情愿的宣布了放假之后,安德瓦回到家里没多久,就迎来了第四个孩子的出生。
对灯矢来说,当父母抱着头发稀疏、软绵绵的弟弟出现时,他的瞳孔紧缩,胸膛蒸腾着怒气和恐惧,那个有着暗红色和白色各一半发色的婴儿,是他即将被抛弃的证明。
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的逃走了。
安德瓦沉重的看着玄关,从哪里离开的灯矢,那激烈的愤怒、偏激的情绪,仿佛镜子一样让他看见了自己。
“你不打算做什么吗?”
凉也抱着最小的孩子,隐忍的语气,尽力温和的说着,但在安德瓦听起来这句话比任何言语更加刺耳。
他回头瞪了一眼,凉也茫然的看着他,后知后觉的垂下了头。
带孩子始终是件繁琐而忙碌的事,凉也从忙碌里逃避了急需思考的一部分,就算知道灯矢的心情变得和从前不同,那孩子面临着剧烈的落差,这一刻他也无法抚慰灯矢的心情。
父母和孩子紧密联结,又会在某一刻意识到人和人的不同,彼此无法触及对方深处的某些情绪——作为父母的立场,凉也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断裂感,无能为力的软弱和心虚,也是在他最疼爱的孩子身上。
他根本无法对灯矢的失落进行什么弥补,那孩子渴望的是来自另一个人的重视。但安德瓦却始终忙于工作,并且比以往更加期待起他们最小的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也不行呢?
凉也下意识的感到了一阵寒意。
“你是否曾经喜欢过他?”
棱雪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本该承认,或是否认。但他犹豫了,当他在预约了心理医生之后,听到医生中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凉也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爱情理应是一个家庭成立的基础,至少在他很久以前是这样以为的。如果连基础的东西也没有,就会像他现在这样,渐渐枯竭,感情从看不见的空隙里流失,明明对方什么错也没有犯的回来,也会让他打心里就烦躁冷漠起来。
“你们之间,有进行日常的沟通么?”
凉也沉默了一会儿,这番对答让他越来越窒息。
“有。”
他撒了谎。
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开了一些药,回家之后仔细的看过了说明书,和网上查到的资料核实有没有成瘾性和不可言说的副作用。
找到了一份工作,为此需要把孩子交给仆人照顾。但是安德瓦什么也没反驳的同意了,为了去上班凉也剪掉了头发,上班地点就在附近,虽然工资不高,但是需要的时候可以请假,下午接灯矢回来也很方便。
去上班的第一天凉也紧张了很久,但是同事们都不难相处,在发现他可以随时冰镇饮料的时候明显对他更友好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在凉也上班的地方,棱雪枝子站在了玻璃门外,紧张而防备的等着他。
“听说你去工作的时候,我很惊讶,不过,这也是好兆头吧。”
搅动咖啡的勺子停了下来,凉也静静抬起头,目光里难以分辨什么情绪。棱雪通穿着医院里发下来的病服,精神还是很好,碍于医嘱只能在医院的餐厅里点了杯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晃动涟漪,一阵阵惊讶之后,凉也转移目光,望着窗外。
“也许吧。”他淡淡的说
棱雪通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花园里紧张地抓着包的棱雪枝子,棱雪枝子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看着远处长椅上的病人。
“我一直爱着你的母亲,她也依赖着我,医生找到她的时候一定吓坏她了吧,万一……我先离开一步,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办才好,她一定会躲起来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害怕的发抖吧。”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凉也冷漠的说。
“凉也,你会原谅我么?”棱雪通以柔缓的语气循循善诱:“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欠你一声对不起……”
凉也升起一股把咖啡泼出去的冲动,他沉默的压制了这暴戾的想法,棱雪通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过了话题:“对了,新工作怎么样?听说便利店更加繁忙,不过,能有一个新的方向对你也是好事……你也厌烦了吧。”
凉也刚刚站起来,听到这句话,垂下目光去看着他。
“我想过,作为我们的孩子多少也该遗传到什么,总不会一直是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棱雪通依然看着外面的妻子,不急不缓的说:“凉也,会感到厌倦也没什么,人都是自私的——把自己的渴求和痛苦放在别人面前的才是人类,那个别人,有时候也包括了孩子和父母。”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抛弃我是不得已,你们做的这一切从来没后悔过,现在还要拿出来一再强调吗?”
“如果你想这样理解的话,现在
', ' ')('离开家,找一份工作逃避的你,也在踏上我们的后路。”棱雪通不紧不慢的说:“但你连承认自己不堪重负的勇气都没有。不要急着否认自私,你才刚刚品味它的甘美之处,至少你得以喘息,不是吗?”
路过红灯的时候,凉也低下头,抵在方向盘上。
耳环轻轻地勾住了头发,扯下来的时候痛楚也带着快乐,甘甜的痛苦,像是昏迷不醒的人在电击的刺激下反射性弹跳。
停好了车,穿过回廊的时候,冬美很快就跑了出来,喊着妈妈抱住了他,靠在他膝盖上,凉也蹲了下来,抱住了女儿。阳光虚幻的照在了庭院里,在走廊外,在灌木丛上,他像是木偶一样站了起来,亦步亦趋的女儿就在身边,欢快的抓住他的手跟在身后。
摇篮里的焦冻在哭泣着。
离灯矢回来还有一段时间,要准备晚饭才行。
“你去见了他吗?”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凉也忽然醒过来了一样,甚至没有看旁边的安德瓦:“以后不会再去了。”
安德瓦愣了一下,又沉默下去,反而是灯矢追问着是什么人。
晚上洗好了碗筷,打扫了之后,凉也站在走廊上,听着冬美用天真的语气告诉灯矢今天妈妈去见了外公外婆。外婆还偷偷塞给她点心吃。
“让我告诉你,我们抛弃你的理由吧——抚养你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心理负担。一想到会被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们就无法忍受,你的母亲还好,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因此,我们扔下了你,不敢面对这个秘密带来的后果,这就是理由。”
凉也怔怔的看着摇篮。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安德瓦从后面走了进来,从背后抱紧了他,凉也几乎喘不过气来,靠在了小床边,捏紧了摇篮的边缘。
“为了冷。她很担心你,当然,你也可以当做是我们想要对你有所补偿,凉也,暂时离开安德瓦吧。”
凉也咬住了下唇。
“你知道我没有骗你,”棱雪通苦笑了起来:“留在那里,你也会——”
记忆里的声音变的模糊了下去,被灼热的触感驱散,凉也闭上了眼睛软弱的松开了手。这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溺下去,不想去思考自私的父母对他提出的建议,那个自私的人看出了他的不堪重负,试图在他脆弱的时候引诱他逃离责任。
轰焦冻学会走路不久,凉也从上班的地方离开了。等最小的孩子去学校的时候,为了庆祝这一天,一家人在焦冻上学的学校门前合影,那张照片被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相册里。
轰灯矢从学校回来不久,弟弟就拿着欧尔麦特的玩具来找他和夏雄,夏雄回来就睡着了,焦冻小心的坐在旁边垫子上,乖乖巧巧的玩着玩具。
“你也喜欢欧尔麦特嘛。”
轰灯矢的同学也更喜欢欧尔麦特,连弟弟也更喜欢欧尔麦特,到了晚上新闻的时候,母亲准备好了晚饭,新闻里又是报道欧尔麦特的活跃,焦冻立刻不吃东西,扭过头去看了,轰灯矢不满意的敲了敲桌子,等焦冻回过头来,端起碗盛了一勺子喂他。
只有夏雄知道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
“哥,我来吧。”夏雄大大咧咧的说。
无论是谁喂他,焦冻都很乖巧的吃着饭,等到洗澡之后,电视里重播的时候,灯矢无奈的看着弟弟靠在妈妈身边又看了一遍,眼睛亮晶晶的。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弟弟叫了一声:“爸爸!”
电视节目镜头一转,安德瓦出现在了其中,只有一个燃烧火焰的侧影。凉也眼底的光冷了下去,微微低下头,摸了摸焦冻的头发。
这样的平和在焦冻入学后不久,成为一片狼藉的废墟。
安德瓦开始了期待已久的训练,这毫无疑问刺痛了灯矢,偷偷瞒着别人私底下使用个性的灯矢身上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烧伤,就算父母都想要阻止他,灯矢也没有真正停止过。而安德瓦在发觉灯矢不打算停止之后,仿佛彻底放弃了一样把精力投入在焦冻身上。
凉也早就知道他执念深重,但灯矢愿意承担这样的执念,焦冻却完全不能理解。强压的结果是焦冻迅速变得不安和敏感,每次见到安德瓦都露出恐惧和愤怒的神色,一开始凉也还能陪在旁边,但这样的阻止和抑制微乎其微,很快,他身上也多了伤痕。
“妈妈,妈妈,我讨厌那个人……我讨厌他……”
哭泣的焦冻用愤怒又痛苦的语气说出这些话,除了抱紧他,凉也没有别的办法。而这正是凉也过去最害怕的一幕。
“焦冻,你很喜欢欧尔麦特吗?”
孩子的哭声低了下去,凉也叹了口气,愁闷之余,轻轻抱住了焦冻的肩膀。
崇拜一个人没有错。
无论自身境遇如何,将目光投向高处,看到明亮,看到希望,心中生出的憧憬和仰慕……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否定的感情。
凉也抱着最小的儿子,将目光投向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上,怀里的孩子熠熠生辉的眸子好像世上最美丽
', ' ')('的宝石,被安德瓦残酷的训练和无情的严厉磨灭的辉芒,又一次被偶像重新点燃在夜里。
不知为什么,凉也竟然没有感到松一口气,他就像在冰冷的雪地里行走太久的人,即便能看到远处的灯火,也无法感到温暖和希望了。
日子就这样缓慢流逝着,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又慢得煎熬,就这样,到了灯矢快要升学的年纪了。
也许是这时候的孩子格外难缠,凉也在视频的时候也和姐姐说起了灯矢喜怒无常的情况,得到的却是青春期之类的安慰。也许吧,无法和孩子沟通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论说什么,或是提起话头的时候都会被粗暴的拒绝,凉也只能在那艰难的交流下,如灯矢所希望的那样,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偶尔问起学校,问起想吃什么,就算是冬美和夏熊撒娇,灯矢也很少陪伴弟弟妹妹一起玩了。
平静的时间为一切蒙上了一层薄纱。
当警察找上门来,神色为难的问起灯矢的事——那一刻凉也以为儿子在外面闯了什么祸,直到安德瓦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神色大变的追问时,他才猛然间像是被什么拨开了遮盖的烟雾一样,意识到灯矢已经……无法回来了。
“都是你……为什么没有看好他!”
安德瓦怒吼着,愤怒的目光,激烈的火影,因为过于强烈的恐惧,凉也有很长时间维持着远离他缩在墙角的样子,直到那扇门被薄薄的拳头拼命瞧着,焦冻在外面大声的叫着,安德瓦才生气的离开了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他是知道的。
凉也很清楚——为什么,他不敢触碰,灯矢是为了什么执着的、不肯放弃的又躲起来修炼。为了那个根本没有意义的目标,为了安德瓦心心念念的追赶。为了这一切,他们才会在一起,才会一个又一个生下了孩子,甚至……甚至这目标的半途废弃,也让他们的孩子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如果安德瓦不明白这一点,如果他不明白这一点,灯矢又是为了什么而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轰焦冻抱住母亲放声大哭的时候,凉也听见了心碎的声音。他听见心底深处为了灯矢哭泣的那个声音,仿佛是很多年前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这个张开了嘴只是为了拼命呼吸,而不是无声无息窒息而死的自己。
这一年的夏天,凉也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去看心理医生。
因为丧子之痛,无论是安德瓦还是凉也,下意识的对对方冷淡远离起来。如果不看到对方,就能毫无阻碍的怨恨,又不会将这怨恨化为真正的指责和伤害。但安德瓦还要训练焦冻,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又搬了回家。
凉也什么话也没有说。
如果名为理性的弦还没有断裂,那也仅仅是因为在孩子面前还要维持着基本的父母的责任感,让孩子目睹大人的争执,会让他打心底里痛苦起来。这种痛苦,与过去那个连父母最基本的关怀和陪伴都没有得到的孩子有关,一次又一次,凉也靠着拼命回忆那个少年当初的誓言,逼迫自己绝不会成为像父母那样不负责任,无情又残酷的人。
“安德瓦。”
临出门前,凉也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匆匆忙忙追了出去,追到门口,才急忙的说:“下个礼拜是焦冻班级的活动日,你……”
“你参加吧。”
扔下了这一句,安德瓦冷淡的走向了停在外面的汽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凉也既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太多想要抱怨的,回到了家里。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回旋着那一幕,连安德瓦的声音也一遍遍说着“你参加吧”,仿佛这样的声音都能把他围困在无法摆脱的世界里。
下午的心理相谈,又一次说起灯矢的事情。医生要求凉也如实的说出感受,无论是多么纤细的,细微的,之前所说的那些,仿佛说起无数遍了,但是这一刻,凉也几乎不能控制的说起灯矢变得不听话,变得粗暴,变得容易发怒和任性,变得让他……不敢生气,也不敢让灯矢生气。
有一个藏在心头很久的失望的声音,此刻平心静气的哀叹出声。
“他变得和他父亲……”
好像。
一样让人无法触碰,一样顽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他多少次伸出手去,永远会被那旺盛的火焰灼痛。那样的灯矢,让他无可奈何,毫无办法,甚至觉得恐惧……因为安德瓦的糟糕竟然如此呈现在了慢慢长大的灯矢身上。
凉也捂住了脸,崩溃的情绪之下,他几乎听不见医生温柔的安慰。
“那不是你的错,虽然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反而会更难接受父母的劝说……”
路过家里的修炼道场的时候,凉也停下了脚步。
火的热气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听到安德瓦称赞的声音时,透过了门缝,他看见了小小的孩子努力抬高了倔强的面孔,火从手掌上飘动,另一半银白的头发好像也被火光照亮了一样。
总有一天会变成安德瓦期待的那样……这个念头让他无法忍受起来。
连看见那个因为被表演而扬起嘴角的孩子都变得无法忍受。
', ' ')('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无法看着冬美和夏雄,那两个孩子吃完饭飞快的离开的时候,凉也仿佛能够呼吸的落水者深深吸了口气。
“凉也。”
安德瓦忽然出声:“你的脸色……”
“没什么。”凉也冷冰冰的回绝剩下的话,在洗好了碗之后,又拖延了一段时间。
“下周六我有一天没有工作,冬美不是一直想说去靠海边的那一家餐厅,你……”
“工作的话,也许突然就回来了,距离下周还有一段时间吧。”
像是最普通不过的对话背后,凉也的呼吸也因为急促而迫切起来,耳边嗡嗡的鸣叫声盖过了水龙头流出的水声。擦干净双手的时候,安德瓦好像十分艰难的才说出来的那些话,又十分艰难的闭上了嘴。
凉也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单纯只是看着那个人坐在那里,就忍不住想要逃走。看到安德瓦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起医生说的那些话——那些他生下来的孩子,同时流着安德瓦血脉的孩子,将来说不定也会变成,像安德瓦那样的人。
“凉也……”
凉也忍不住逃了出去,像是逃开魔咒一样的声音,逃离了房间。没过多久,安德瓦又离开了家中。
“为了孩子的话,就不能再忍耐一下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并不是那个善于用圆滑的声音为自己脱罪的棱雪通,近乎尖锐的责问声,让凉也几乎不能呼吸的顿在原地。但是电话对面,似乎立刻被别人抢走了,当棱雪通咳嗽了一声说了什么的时候,凉也听见了水壶烧滚后尖锐的鸣声。
今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是星期天,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必须急于去做的事,早饭也好,送孩子去学校也好,今天可以不必去理会。早上醒来以后,因为不想看到孩子的脸,不想比较和安德瓦的差别,他刻意避开了,等到听见冬美说要去买东西拉着夏雄离开,才从卧室里出来。
哪里不对吧?为什么可以理所当然说出那种话来,难道不能为孩子忍耐的人不是他们吗?凉也拼命忍耐的防御线,反而在听到别人要求他“忍耐”的一瞬间,像被火烧起来的纸带一样烧成了飞灰。
为什么还要他忍耐,难道他不是拼命忍耐,一直忍耐到了现在么,一直忍耐到……看着那几个孩子,越来越像安德瓦,越来越……让他难以忍受……
“妈妈!”
回过头的时候,凉也看到了年幼的孩子站在那里。
从未有过的念头,从未消失的念头——那红色的一半,多么令他恐惧,多么让人憎恨啊,好像诅咒一样和雪白的一半交缠在一起。
尖叫和哭泣的声音,覆盖了医院的病房里盘踞的黑暗。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服,雪白的地板。这强大的禁锢,以一扇日升月落的窗户作为人世间的链接。但梦里,凉也常常听见焦冻稚嫩而嘶哑的哭声,大声喊着妈妈,水蒸腾的热气里,他无法呼吸的听着那哭声不肯离开,覆盖在梦里。
脚步声在走近。
脚步声停在门外,当凉也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任何一个人。
而是一束孤零零的花。
唯有花在听他痛苦而神经质的揪紧了被子,喃喃的说着“我恨你”,狂乱的眼神不会太久,又会陷入茫然之中。
花悄悄垂下了头,月亮又照亮了外面的世界,细细的雪花飘飞起来,很快吹得到处都是。
凉也着迷的看着窗外,伸出手,一点泪渍在掌心里,慢慢凝结成一朵雪。
雪花落在掌心,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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