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憬悟。
李拂岚付出的代价不仅是一个萧放刀,还有整个明离观。明离创建百年来,从一间起于草莽的普通道观到屹立于幽篁山巅的辉煌道门,数代心血累叠,倘若因一本无阙令其陡然立于武盟之外,势力与声望必一落千丈。门中弟子对新的观主恐怕也是畏惧有余、敬爱不足,萧放刀无一点手腕定坐不稳这个位置。
但明离观的确是一块坚硬的盾。它可保萧放刀不那么快被旁人的愤恨与贪婪分食。
李拂岚如此牺牲,是要其他人也摆出同样的诚意。
何成逸面上的温和神态被怒容取代。
无阙之乱尚未起,李观主就已安排出了更大的乱子,要明离观自立为魔门,还不如我等坚持世上不存无阙只要口径一致,会有人相信。
施雀拊掌笑道:当然会有人信啦,五大掌门声势浩大来到太川,就得了楼玉戈一具尸体,一点都不亏嘛。哎呀,不对,一具尸体五人来分,玉门这样的小派只能分得一条胳膊吧?
施掌教
楼玉戈险毒之处正在这里,他死得干脆,死无对证,世人是更愿意相信死人撒谎,还是我们这些活人撒谎?她讽道,何盟主威震四海,自然无人敢当面置喙,但我们将后事都已安排妥当,结果来这一遭一无所获,人倒是体体面面全须全尾地回去了,我的好徒弟怕以为我故意耍他玩儿呢。
他们皆知施雀顾虑绝非多余。
如果他们真得无阙,遭遇忌惮争夺总还有个慰藉,然而未得此物却要因此承受亲友揣测,甚引派中内斗,他们恐怕更希望自己殒命在伐贼途中。李拂岚之议虽然荒诞,但不失为一个办法。
李观主如何保证,萧放刀可真正地毁去无阙?
她秘而不传,如此数年,他们便会相信萧放刀决意独吞无阙,不会将它转授于人,待无阙谱唯二传人身死,它便断脉难续。
人心难测,其间变数太多,萧放刀武功再高,也难保证自己永远是天下第一
所以,她需要尽快解决此事。
李拂岚用的是轻描淡写的解决。
解决的办法简单而残酷,那便是迅速燃尽萧放刀这块可用之材。
萧放刀得召,昼夜奔行,太川地势虽高,但终年寒冷,草木不发,她两日不到便已抵达童山濯濯的太川之巅。
十月十二的星夜,她在玄鸦盘旋的草庐前下马解鞍,见屋门微敞,便走至门前,静立相候。
李拂岚与施雀并步而出,两人只着单衣,似是沉梦刚醒,倦气未消。
李拂岚见萧放刀来得及时,目中隐有欣慰之色,她对施雀拱手一揖,温声道:多谢。
这谢字含义颇丰,施雀心旌微摇,有些不自在,遂尴尬道,你们师徒二人慢聊,我回去了。
不必,夜深寒重,奔波无益。李拂岚神色坦然,此事在我们六人之间并无隐秘。放刀,我们进屋详叙。
萧放刀点头应下。
她对李拂岚甚为敬重,除武道之事,极少对她的作为提出异议,但这不意味着她心中无疑。就譬如施雀,她知师父因对方与自己同为女掌门,多有相惜之意,但此二人相处,有时像是朋友,有时更似主从,有时又她不欲深究,暂摒杂念,提步跟上。
在这间破落的山间茅屋,她得知了无阙的秘密与五位掌门的解决之策。
李拂岚命她来此便没有给她拒绝或推辞的余地。
萧放刀凝视着那双悲悯万物的漆深眼瞳,想起梁不近死前对这位明离观主的评价,又思及十余年来对自己的桃李之教,只问了一句:师父当真信我?
李拂岚颔首道:是。
萧放刀不疑有他:那么,我亦相信师父的安排于人于我皆是最好。
李拂岚淡笑:你怎如此笃定此事是我提议?
萧放刀低眉:旁人恐怕想不出如此适合弟子来做的壮举。
你与梁不近一样,永不会做庸中佼佼。她嗓音醇和,眉目亦舒展朗正,我能教你的始终有限,你习得各家绝学,便有能力做更多的事,甚至可以叛出我为你择的绝路。
萧放刀顿了顿,诚恳道:原来师父也会说笑。
她稍敛笑意,低缓的声音竟含一丝蛊惑:你亦可以选择成为楼玉戈,用这便利戕杀众生,不必顾虑无阙存灭与我等遗命。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怪罪。
多谢师父。萧放刀展颜,您这一番话令弟子对将来充满期许,仿若路上相候的不是漂杵血海,而是金浆玉醴。
李拂岚赞许道:看来你注定要做出令我失望的选择了。
萧放刀低首:因为弟子不是庸中佼佼,而是庸中之庸。
两人相视一笑,如春风骀荡。
萧放刀不惧苦累,因为梁不近授她武艺时就叫她体悟过习武之苦,她已将忍耐痛苦当作一种习惯甚至是享受。
而在太川的短短数日内,除却血肉筋骨遭磨蚀摧折之外,她的脏腑心神亦受到各派武学精粹的洗濯涤荡。她清楚愈是幽微精奥之法便愈是艰深刁钻,这些或清或浊或冷或暖的内力皆意图在她经脉中据得一席之地,她的身体因而被剖分解化,成为满溢的、浓重的真气的容器。
因她豁命修炼之速远甚常人,需五位掌门日夜不休,轮流为之护法,尽管如此,意外或者说在旁人身上早就会发生的结果兀然发生了。
萧放刀无法承受这样的灌激,于第四日经脉俱裂,命悬一线。
杜元冬不得不以生药相救。那是他炼制多年的保命延寿之丹。青戊阁非以武学见长,他所授武功不及其他几位高妙,本是付出最少的一位,但这变故一出,他受损颇大,不由捧心嚎啕,令人发笑。
众人亦知晓,纵然没有那份嘱托,萧放刀因这番揠苗助长,亦难活得长久。她必须每年闭关暂废内力令心脉得休憩修复之机,若是强撑,必遭反噬,暴体而亡。
这令他们喟叹,也令他们心安。
此事落定,五人依约离去,便是萧放刀也再未见其踪迹、闻其音讯。
太川山道,李拂岚与施雀前后而行。
你欲往何处?李拂岚驻足问道。
施雀一怔,用不满姿态掩去胸中惊惧:你这意思是不许我与你同行?
李拂岚目光深邃,有如窥心:你因孤心委身,今要分别,难免不安,但我已为你想出应对之法,你可不必再为此忧虑。
哦?愿闻其详。
发作时,你择一位不会武功或武艺低微的人替你缓解,过后当即斩杀,便可免除赠人内力之患、秘密泄露之危。
施雀惊诧无比,玉门历代受孤心之惩的掌教亦有不少,她们性情亦都狠辣果决,却从来无人想出这种办法。李拂岚竟能平静道出这样疯狂歹毒的对策,实令她心生怖惧。
你可知道这要杀多少无辜之人,李拂岚你当真还是李拂岚么?
对方不觉冒犯,反而笑道:若你不愿这么做,便没有其它摆脱我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