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古籍上的记载,当年的意如宫坐落在瀚海沙漠深处的绿洲中央,坐拥九孔泉眼汇成的大片湖泊与季节性河流。宫殿内外绿树掩映、碧草如茵。湖上飞鸟成群,水中青荇招展,鱼群悠游。宫外的城镇规模宏大,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而河流下游的古道更是往来商旅补给歇脚的必由之路。
昔日壮景令人无限神往,练朱弦又眯起眼睛打量着这片在白昼烈日之下,亮得异常苍白刺眼的废墟。
湖泊河道早已不见踪影,绿意随之枯萎。群鸟不复归来,意如宫隐遁于世,往来商队更已改道数百年。唯独只有这些涸辙之鱼,即便殒命于此,也一样得将肉身留下,做千年万年不朽的标记。
这或许就是这些小鱼从诞生之时起就已经被注定好了的宿命罢。
思及至此,练朱弦却突然起了一点莫名的坏心——他捡起了这几条鱼的干尸,将它们用油纸包裹着装进了乾坤囊中。一旦走出了沙漠,或是找到水草丰美的地方,他就将鱼尸掩埋。
这算不算是替这些小鱼们逆天改命了呢?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起来。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残墙,射下毒辣的火箭。临时的歇脚地已经不再阴凉。练朱弦重新牵起骆驼,沿着寻踪罗盘的指示,继续向意如宫的方向前进。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座倾圮的夯土宝塔,瘦长的塔身斜插在厚积的沙丘之中,宛如一柄锈迹斑斑的上古巨剑。
练朱弦步履轻盈地踩着塔檐一口气上到塔顶。放眼望去,只见四周围沙丘低矮、平如海面。再加之午后晴空万里,便能够轻易地看见方圆数里、乃至更远处的景物。
他从怀里取出水晶远镜,举起来朝着意如宫的方向眺望。只见黄沙漫卷,渺渺茫茫。而在贴近地平线的地方,空气如火焰一半扭动跳动着。再慢慢往上看,半空中竟浮现出了一些亭台楼阁的影像。
“那是……海市蜃楼?”
练朱弦嗫嚅着,有些无法确信。
毕竟他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海市蜃楼,据说那是只出现在沙漠与海洋边上的奇妙景观,是阳光将远方景物的虚像搬运到了近处的云端之上。
不过练朱弦也听说过另一种类似于海市蜃楼的存在——它们是西仙源那样的世外桃源,并不属于人间世界,却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或是特定的天候之下显现在凡人面前。因为需要通过人世间的狭小入口进入广阔的天地,因此也被称为“壶天”。
眼下,练朱弦正置身于瀚海沙漠的腹地,附近方圆数十里杳无人烟,遑论是如此鳞次栉比的层楼。
莫非,那里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意如宫?
想到这里,练朱弦不免有些振奋。然而很快,这种振奋却又被另一种异常复杂的情绪所搅乱了。
凤章君如今究竟在哪里,正在做些什么,收没有收到自己送出的纸鸟,又为何迟迟没有回复音讯?
如果继续向前深入,那几乎就等同于向凤章君坦白了意如宫的位置,甚至进一步坦白了诺索玛与蛊王的存在。可如果不继续前进,那又应该怎么做——停留在这片一无所有的不毛之地?或者是暂时放弃自己的使命,漫无目的地的满世界寻找凤章君的下落?
这两种显然都是不切实际的选择。
练朱弦低下头去,拉下自己宽大的衣袖,注视着自己腕上那条细细的红绳。进入瀚海沙漠之后,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弹动过那片小小的青蚨子母钱。然而不知是因为凤章君离得太远,或是出了别的什么问题,铜币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练朱弦感觉到了强烈的无能为力。就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迷途者,迷失在了这不见边际的辽阔沙海之中,茫然失措。
“我……想我还是应该继续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天已经习惯了喃喃自语的他终于又发出了一点声音。
“我应该相信凤章君,也应该相信我自己。如果错了的话……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可是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的话,那当初又何必要同他结为道侣?”
话音落下,他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勇气,展开双臂深深呼吸了一口午后炎热的空气,然后重新以轻盈的动作跃下塔身。
“兄弟,走吧。”
他拍了拍骆驼的脑袋,“等到了意如宫,请你吃最最肥美的草料。”
——
依照练朱弦刚才的目测,海市蜃楼大约出现在距离废墟二、三十里之外的沙漠地带。以骆驼的脚程,至多两个时辰、赶在天黑之前就应该能够抵达。
然而他却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与现实间似乎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偏差。
太阳的轨迹慢慢在半空中划过,清澈蔚蓝的天色逐渐染上了浓郁的橙黄。可直到金红的太阳开始被地平线上的沙丘吞没时,那片看上去气势恢宏的城池却依旧停留在远处的半空中,不近不远。
最后,就连练朱弦也不得不以苦笑来修正自己的判断:“也许那还真是海市蜃楼吧……”
虽然真正的意如宫还远远未到,但毕竟他前进的大方向还是正确的。以玄桐估计的十日作为参照,最快应当在明日便能够抵达了。
思及至此,练朱弦稍稍收敛了一下失落的情绪,开始在附近寻找可供落脚的背风平地,以度过又一个寂静孤独的漫漫寒夜。
事有不巧,附近一带全都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夜间风大,随时都有被风沙掩埋、甚至陷入流沙之中的危险。练朱弦牵着骆驼费劲地攀上一座大沙丘的高处,然后沿着沙脊向前探索。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他突然发现,周遭的世界不再只有一片死寂。
就连最后一抹斜阳也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天空由紫红变为浑黑的过程只是一瞬间。高处的空气正在迅速冷却并降落下来,而沙丘则开始源源不断地释放出白日集聚的热力。
经过了两天的跋涉,练朱弦已经知道,眼下正是沙漠里一天之中,风力最为强劲的时段。
可是沙漠里的风往往是十分安静的,有时候甚至安静到了当漫天的沙尘从背后突袭时,才能让人愕然感觉到它的存在。
然而此时此刻,练朱弦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风——强劲、张扬,并且喧嚣。那种声音,时而仿佛万马奔腾,时而如同号角声声,时候却又如同无数的鬼魂号哭呻``吟着,其间还夹杂着羌管甚或筚篥苍凉的呜咽声。
理智告诉练朱弦,所有这些动静只不过是天地之间最为寻常普遍的风声罢了,然而寂寞已久的耳膜却并不听从理智的说服,反而因为这酷似人间的喧嚣声而突突地跳动着。
他追寻着风声传来的方向,在固执地翻过了两座高耸的沙丘之后,突然间豁然开朗了。
眼面前,出现了一座“城”。
线条柔和起伏的沙丘消失了,皎洁而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面前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滩上,如同落了一地的薄霜。
而在那平坦坚硬的沙石地面之上,一排排巨大的黑影正静默伫立着。
那似乎是某些古老建筑的残骸,风化严重的断壁残垣;可再仔细看,却又不过只是一些高高隆起的怪异岩石,被千万年的强风切割成了凑巧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