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喃喃:“我想,它们很快要派上用场。”
江琮颔首:“看来是的。”
泠琅忽然抬头紧盯他:“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江琮十分坦然:“夫人请问。”
“九夏有没有去观察顾掌门?”
“有。”
“她昏睡不醒,确有其事?”
“是。”
“真的是普通的劳累所致?这般古怪,没有别的原因?”
“这就不知道了,九夏也只是个盯梢的,没有看诊的本事。”
泠琅忽然心有所感:“谁负责看守掌门?”
江琮微笑:“夫人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泠琅立即说:“杜凌绝。”
江琮赞叹:“正是。”
泠琅轻叹:“以他的本事,仅护一人倒是能做到的。”
二人便又沉默,只听着夜色中逐渐清晰的虫鸣,陷入各自思绪中。
良久,江琮轻声问:“凌女侠同夫人约了时间?”
泠琅并不意外他知道,当时凌双双并未回避,她痛快承认:“是啊,想知道她会说什么?”
江琮静静注视她。
泠琅翘起嘴角:“放心,我懒得玩欲盖弥彰的无聊把戏——比如放出手下探听真相,却不主动告知伙伴。”
”她悠然道:“若是同大计相关,我定不会像你这般藏着掖着,总是这样,你累不累?”
江琮没有说话。
泠琅望了窗外月色一眼,自顾自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走了。”
她起身,脚步轻巧,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没留下一丝声响。
江琮凝望着黑洞洞的窗棂。
他在反复回想两句话,皆出于刚刚那个少女之口。
随意自在地:“你我之间无需多话。”
散漫戏谑地:“我定不会像你这般……总是这样,你累不累?”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直至灯烛燃尽,黑暗如夜潮将他身形包裹,也没有再动弹。
第59章守墓人
亥时,西偏峰。
夜色浓,月也朦胧。
今日是六月十四,此时月亮只差一个缺便是最圆润,亦是明净峰比剑大会的第四天。
泠琅站在虫鸣与夜风四面而来的院子中,她抬头看了眼天边圆月,它被云层掩了一半,是将遮不遮的含羞之态,光芒都是可爱的温黄。
也看见了月亮下的女孩,女孩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温黄勾勒出她身影,和膝上放着的长剑。
她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更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泠琅跃上屋顶,轻踩过古旧瓦片,在只有夜风和虫鸣的夜里,她来到女孩身边坐下。
对方抬起脸,二人于黑暗中对视。
屋脊很硬,很窄,她们并排着坐着,没有谁先开口说话。
这种境地让泠琅想起了很多从前的时光,她们各有秘密,各有烦恼,却不得向对方诉说。
只能在这样连月色都不甚明朗的夜里,并肩听一听虫鸣,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将心事付诸于故作轻松的笑声中,好像真的能快乐起来。
但今夜会有所不同,因为泠琅感觉有人将手覆了上来,它冰凉湿润,有些颤抖。
但它还是握住了她,这证明至少有一人不会缄默。
“阿琅,”凌双双的声音很轻,“阿琅。”
泠琅低声回应:“嗯。”
凌双双叹了口气,颇有些怅惘地:“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泠琅笑了一下:“有时候就会这般巧。”
凌双双也极轻地笑了声:“我很高兴,原本以为会很难再见到你。”
泠琅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因为她察觉到对方吐息之中有一丝酒气,极淡,但并非没有。
她迟疑:“你喝酒了?”
凌双双歪着头,迟钝道:“酒?是啊,喝了一点。”
“哪儿弄来的?”
“嘻嘻,明净峰我可熟,在侧峰厨房里偷的,有个老门房最爱喝,我知道他藏在哪。”
泠琅品出些意味,但她没有谈及,只摸了摸女孩儿的额头:“我记得你同我一样喝不得酒。”
凌双双蹭了蹭她手心,乖巧地说:“可是我若不喝点,便没有勇气同你说这些。”
“阿琅,”她轻声说,“我从来没同你说过……我其实很羡慕你。”
泠琅放下手,有些惊讶:“羡慕我?”
“还记得我们初遇那天吗?”
“当然记得,你在客栈惹了事,我瞧着不对,便跟出来找,果然看见你被那群人堵着。”
“哈哈,我现在还记得阿琅是怎样从天而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快的刀,像雪一样亮,当时看呆住,甚至没反应过来要帮忙。”
泠琅柔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凌双双眯着眼,笑得有些狡黠,“我其实一开始就看到了你。”
泠琅怔住了。
凌双双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我同他们在巷子中对战的时候,忽然感觉墙面投下一道阴影……那天的晚霞烧得很漂亮,光都是橙红色,所以它很明显。我正好转身挥剑,便看见你站在屋顶上面,一动不动。”
“我当时在想,你应该会来帮忙罢?如果不想帮忙,怎么会站着不走?江湖人不都是路见不平便拔刀的么,可是我想错了,我对了上百招,直到手臂划出血痕,几乎没有力气再战斗……你都没有出手。”
女孩语声轻快,那些惊心动魄早已远去,她好像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别人的故事:“当时的夕阳太烈,我无意瞥见你垂视我的眼神,它像冰一样冷,如同在看一出无聊的戏。”
泠琅心中一颤。
她当时其实在挣扎,关于是否搭救这个女孩。女孩身上的锦衫精秀而金贵,那柄剑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这种坦诚到可称冒失的性格,救了这一次,也能陷入危险许多次。
而她,并不是能经受住风波的境地,她和她的同伴必须隐姓埋名,那座客栈还需要停留一个月,招惹了地头蛇的后果是无尽麻烦。
凌双双全然不知泠琅此时内心震动,她自顾自地说着。
“就是那个眼神……让我一直不愿意开口呼救,哈哈,我以前是不是很傻?虽然现在也一样,但当时还要更倔一些……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
“但你还是来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刀风,”女孩儿喃喃重复着,“我看见你执刀时的眼神,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冰冷,它比夕阳更热烈。”
“我因此羡慕你,阿琅,你同我不一样,我自以为用一腔热血便能结识真心朋友,以为江湖真的可以事事都痛快。但你让我知道,痛快原来还有很多种方式,有些话不说出口,同样也是真心。”
“你不问,我不说,但我们都有真心,是这样的罢?”凌双双喟叹道,“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岁数,可是你已经学会了足够的克制。”
“你的刀那么漂亮,却能克制它,你的心并不冷,眼睛却可以如此平静。这很难得……有人告诉过我,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永远都有挥刀的决心。”
泠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被看透的滋味叫人如此茫然。原来一直以来,那些没宣之于口的话在反复揣摩间,能酿出如此深意。
是让人想要落泪的默契。
凌双双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眼睛微微阖着,似在因酒意而困倦。
“阿琅,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隐瞒是来自于善意,你只想背负自己的东西。我因此惭愧,我的隐瞒,只是出于逃避罢了。”
女孩儿用手臂撑着身体,仰头凝望云层中润亮的月,语声呢喃:“我做了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于是我逃了出来,到现在都不敢去承担。”
“现在我想把它告诉你……因为今天我终于有了直面它的决心,阿琅,是你给了我这个力量。”
“明净峰已经没有另外半本剑谱了,它被我烧掉了,在两年前……”
泠琅猛地抬头看她。
“我的名字不是凌双双,是顾凌双。”
凌字,是明净峰第三代弟子的字辈,比如杜凌绝,比如顾凌双。
但顾凌双毕竟要特殊些,因为她姓顾,这个姓氏在山上可不多见,最出名的便是那位顾掌门,顾长绮。
没什么新意,掌门的小孙女贪玩活泼,天资聪颖,暗恋温柔清俊的大师兄,唯一的烦恼是比剑不能总赢过他。
但再老套的故事,也会有出乎意料的转折,因为这毕竟不是真的故事,这是人生。
转折发生在顾凌双十四岁那年。
那是个春天,洗剑池边上的桃花开得灿烂,柔风携着粉瓣漂浮在水面,万事万物都轻软。
顾凌双如往常一样想去树底下练剑,那是她最爱的去处,她觉得剑风能裹上桃花的香气,十分美妙。
她从山道下来,却发现树下已经站着一人,那是她的祖母,也是明净峰的主人。
彼时祖母已经年过五十,这并不是算得多老的年纪,但她已经满头银发,背影消瘦单薄,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转过脸来,便又是不同的景象——祖母的双眼仍旧明亮沉稳,嘴角永远有着淡淡笑意,即使面上已攀满细纹,但她始终没有上了年纪的浑浊迟钝。
她甚至依旧将剑使得像从前一般好。
于是顾凌双扑上去,她同祖母撒娇,要对方看她新学的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