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从集市一路跑到镇西,此时才得以扶墙歇息片刻。她捂着胸口,只顾粗粗打量一圈,破败的房屋走不过四五步就要碰壁,两个人挤着已显出拥挤,周转不开。
北面的墙壁上端,凿出一个窄窄的、四四方方的格子,是唯一一处可供阳光、空气穿行的渠道。屋里只摆着明显不成套的一桌一椅和竹板床,铺着两层薄褥,瞧着不像有人在此长住。
赵阳毅反身插上门栓,暂时安定下来,冯玉贞的心却还在砰砰乱跳,一方面是由于自身体力不支,另一方面是……两个人的手至今仍稀里糊涂牵在一起。
方才冯玉贞和他在桥下碰头,她腿脚略有不便,赵阳毅为抓紧时间才拽住她疾跑,这个急迫、临时的牵手在双方心里大抵也不含任何旖旎。
可是现下双双冷静下来,跑动间相接的那片皮肤微微渗出汗水,相扣的手掌间潮湿闷热,即使男女二人再没旁的心思,如此也平白添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对方粗糙的大掌宛若添柴烧热的火炉,还在下意识收紧,冯玉贞手指禁不住蜷起,刮过对方的掌心,小声道:“赵大哥,你放开我罢。”
赵阳毅低头,忽地瞧见人家的手还被自己颇为粗暴地拽着,从宽大的袖口抻出一截莹白的小臂,纤细的腕骨轻轻磕着另一方粗壮而色深的手腕内侧,被迫紧紧相贴。
他心尖忽地打了个激灵,竟然又重重握了她一下,把人逼得吃疼轻嘶一声,这才忙不迭松开,连声向她道歉。
冯玉贞揉了揉自己被攥疼的手,朝他摇摇头,只说不必放心上,两人眼下到底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赵阳毅见她十分宽容大度,更觉得分外心虚,抬手碰了碰鼻子,斗笠下原本凌厉清明的眼睛此刻飘忽不定,不敢同她对视,暗骂自己无耻,总是不知不觉间占她便宜。
背过身去,他将斗笠摘下,搁在桌上。时隔半个月再见面,男人却明显瘦削了一些,冯玉贞望去,他侧脸棱角鲜明锐利,略微凸起的颧骨处横亘着两三道伤口。
他举手指了指竹板床,示意让她坐在床边。冯玉贞不甚理解,让她一个女子坐在另一个男人床榻上的行径太过出格,况且分明有把空椅子。
不懂他的用意,冯玉贞本能感到些许恐慌,心凉了半截,难不成自己这是羊入虎口?她不敢强硬拒绝,只委婉道:“我坐椅子就成。”
赵阳毅背着身,将桌上倒扣的茶盏翻过来,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他灌了一杯下去,捏着另一盏转过身,便见冯玉贞双臂环在胸前,脚下不动,目光流露出警惕来。
他体察到方才自己言语中的歧义,这二十几年在粗声粗气的男人堆里呆惯了,好不容易遇上心思细腻的心仪女子,嘴上不注意,又吓住了她。
赵阳毅朝她耐心解释道:“我绝没有旁的意思,这是我原先做坏的,你瞧——”
那只椅子在他身旁,他出手一推,它便在原地打晃,没两下向一侧倒去。冯玉贞定睛一看,原是一条椅子腿短一小截,怕是上一秒坐上去,下一秒就要连人带椅子摔个屁股墩。
他上前,把茶盏递给她:“喝口水罢,此处东西简陋,只好暂时委屈你了。”
冯玉贞只说自己不太渴,接过茶盏放在手心里,她见赵阳毅不避讳地仰头喝下,这才稍放下心。
挨着床沿坐下,屁股只沾了一点边,姿态拘谨,两条细腿老老实实并着,窗口溜进的一束四四方方的阳光,恰好将她笼住。
她低头轻抿了一口,乌黑的发髻上插着的那根银钗如同往事重现一般,再次于他眸底闪烁,那方窗台上男女纠缠、勃发的春情霎时间爬上心头。
女人那两声无力的低吟好似贴在他耳畔,在他往后的梦里日夜不休,赵阳毅耳尖烫红,转头撇开视线。
他声音发紧:“你可能不知晓,我已搬离镇子。工坊频频闹事,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的蹊跷。此番我也是想告知你,诸多事背后,多半和你那个小叔子——崔净空有关。”
茶盏中顿地颠簸起一朵水花来,冯玉贞捧着这杯茶盏,细究起来,心里却有并无太多讶异。早在那天街上撞见赵阳毅被为难,便已经生出这个猜测。
如今虽被证实崔净空确与此事相关,却半分喜色也无,赵阳毅分明是在揭示崔净空犯下的错,她却忐忑地好似在等着被审判。
赵阳毅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并未吃惊,一时间也冒出困惑来。他把那个椅子拖过来,稳当当地坐在上面。
先前被推一推便倒地的椅子,在他身下却很服帖地立着,赵阳毅接着道:“他先是携刀夜半来袭,我手无寸铁,险些丧命。他虽然饶我一命,可后来工坊的活计就不太平了。
这样连番出事,店面最终开不下去了,而七天前,他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若我主动离开镇上,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倘若不然,必下杀手。”
原是如此……冯玉贞捏着茶盏指尖泛白,她回忆起那个惊醒的夜晚,怪不得,怪不得那日身旁的崔净空不知所踪,被她逮个正着,却仍然一脸镇定地蒙骗她,而她也十分好糊弄,只是听他说一说便轻信了。
那双为她细细擦拭足底的手,兴许在一个时辰前才拿着冷铁破开血肉,俯下来同她紧密交缠的微凉薄唇,同样冲旁人吐露出宛若流着毒汁一般的恐吓与恶语。
冯玉贞想不到——你叫她如何去想?她一度以为这一世的崔净空和话本里的那位崔相已然相差甚远。
不管是他大相径庭的性情、好似凭空出现提携他的贵人,最重要的还是那条免去许多波折,步步高升的青云路。因而每每梦见话本里的男人,冯玉贞实则都抱着观望第三人的态度。
可这些表象如同水月镜花一般遮住了她的眼,只消袭来一阵微风,将平静的湖面吹皱,美景霎时间烟消云散,湖面之下的乱石暴露无遗。
冯玉贞忽地瞥见赵阳毅脸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只结了两条蚯蚓似的血痂,行凶者一目了然。
她心知肚明崔净空为何对赵阳毅不依不饶,负罪感压在肩头,愧疚道:“你被害得失去生计,现下脸上又添了彩,全怨我牵连了你……”
赵阳毅见她脸色苍白,可见她也是被蒙在鼓里受骗,于是软声安慰道:“并非如此,恰好我舅舅五十有四,年事渐高,干脆趁此契机,收拾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了。”
冯玉贞只默默听着,却比谁都清楚,生意被砸了只得卷铺盖走人,肯定没人是自愿的。她窝囊了两辈子,也没想过会由于自己的缘故,害得别人走投无路。
她情绪低落,兀自苦笑一声,先前半信半疑的四分猜测也成了八分。冯玉贞从袖口的挂袋里拿出那只木球,涩然问道:“赵大哥,这可是你的手笔?”
赵阳毅望见她掌心里的物件,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这是他费了半个月雕刻出来,兴致冲冲拿去讨她欢心的,只是那天……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溜出来似的,赵阳毅难以启齿道:“妹子,我,我绝不是那等轻浮滑头,只是……我其实还去过你们府上一趟,当时将它遗漏在那儿了。”
蓦地,冯玉贞心口一跳,她从纷乱的思绪里好似猛然间抓住其中一缕,可理智警告她莫要深究,可事与愿违,赵阳毅心一横,见话说到这儿份上,干脆合盘托出。
“我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刻意为之,李管家说你请我到府上一叙,我如约而至,他又不肯往里带,只叫我一个人顺着路进到庭院里,然后我就看到你,你……和那个崔净空,两个人在窗边……”
赵阳毅话声愈低,后面的话他不能脱口了。
屋室内悄然无声。
坐在床边的女人忽地僵住了。对面的人说的全是些耳熟的字,可合成话,她却听不懂了。冯玉贞茫然地想,窗边?何时在窗边?在窗边两个人又干了些什么?
她其实是很明白的,先前崔净空多次要在新塌上求欢,知道是赵阳毅亲手制作且送来的,心眼里憋着坏,可冯玉贞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每次都拒绝。
除了那次。
一旦明白过来,站在崔净空的位置来看,好似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为何挑着那天午后送她银簪,又非要把她搂上新塌,窗户大开温存?
也怪她,冯玉贞白着脸,她那天确实是糊涂了,看见一根不搭边的钗子便追忆起崔泽来,只顾着闭眼沉沦,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报应。
她丝毫不知,那时正被另一个不算熟络、对她抱有男女间好感的男人目睹她最私密的神情,他且看且听,将她全然沉醉在叔嫂交媾里的丑陋情态尽收眼底。
那些原本独属于两人之间的温情脉脉,另外一个人却毫不珍惜,只当作筹码一般拆开,露出猩红的疮肉,叫他人观赏。
冯玉贞忽地感到齿冷,她身子在隐隐打颤。坐在在赵阳毅面前,即使此刻衣冠齐整,也好似几近赤裸一般狼狈不堪。
赵阳毅自知此事见不得人,他甫一脱口便生出后悔,低头不敢看她,可冯玉贞久不言语,只得担心望向她。
冯玉贞面容绷紧,脸色苍白,就像是遍布裂纹的青瓷碗,脸上神色是一种可笑的无知和凄然。
赵阳毅清了清嗓子,打算随便说点什么岔开话题,以此来缓和凝固的气氛,可冯玉贞两片嘴唇开合了两下,从里钻出气音来:“叫赵大哥见笑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面无血色,赵阳毅感到手足无措,他并不会哄人,只向她做出承诺:“崔净空此人颇有些邪异,并非我刻意同他作对,只是为你提个醒,倘若你遇上麻烦,每月月末,都可来桥下找我,我会在那里等着。”
一番话情深意重,不可谓不令她感动,可冯玉贞此刻无暇顾及,只略弯了弯僵直的唇角,浑浑噩噩地答谢道:“赵大哥,多谢你的好意。”
赵阳毅见状,只好干巴巴地闭上嘴。他转过身,颇为懊恼地挠了挠头,身形迟钝,还是把斗笠戴上了。
两人待的时间不短,他推开门,为冯玉贞指了一条小路。可等女人愣愣迈开腿,不到三四步,好像反应过来,急急兜过身:“我不该走,他估计马上就要找来,这个安身之处到时候也会被查出来,赵大哥,你这几日还是去外面避避风头罢。”
赵阳毅扶住门,略略迟疑片刻,还是觉得不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可冯玉贞冲他微微颔首,杏眼中涌动着关切,望着他道:“我不会有事的,只怕对你不利。”
男人听劝,动身离开。思及崔净空办事雷厉风行,或许不多时就会找来,冯玉贞却不去想编造什么理由或是借口,只是又在床沿静静呆坐着。
等崔净空接收到府中奴仆们慌张传来的“夫人走失”的消息,快马加鞭回府,几个人分散开在集市上四处搜寻。
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崔净空甫一推开门,便看见小半日没见的寡嫂正低头,好似在观赏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听到动静,这才缓缓抬起眼。
女人的眼睛微红,眼睑湿润,显然哭过一场,然而眼睛是冷的,寒冰中裹挟着一团纷乱无序的怒火,将崔净空反复冻住、困在原地灼烧。
两人对视片刻,青年下马,却没有继续朝她走来,兴许是冥冥中预见了什么,只肯远远的望着。
冯玉贞面上没什么神情,她只是简短告知道:“我要回砖房住。”
第51章疯子
李畴跑遍了事前崔净空告知过,倘若府中有急事,可去哪里寻他的地方,最后气喘吁吁找来茶馆的时候,崔净空恰好刚和阿缮分别。
李畴嘴里全是“夫人不见了”、“夫人集市上走丢了”、“丫鬟们一回头见不着人”之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崔净空闻见只言片语,冷声呵斥,让他把舌头捋直,脑子想明白了再说话。
等李畴说完,明晰事情经过后,阴郁全然占据了这张芝兰玉树的脸。
自己这个性情软绵的寡嫂,瞧着好似万分好揉捏,如同潺潺溪流一般,合掌将她打捞起,然而片刻就会从指缝间流走,永远困不住她,要他千方百计,一次又一次将人带回来。
他翻身上马,从李畴手里夺过鞭子,掀起眼皮,三言两语间却夹杂着一股狠劲儿:“你同那两个婢女一块守在府上,乖乖跪地上,诚心诚意求佛祖护佑罢。”
说罢扬臂一甩,鞭子高高落下,像是一条乌黑迅猛的毒蛇咬在马身,马儿受疼,四蹄腾空,嘶鸣一声,全力跑了去。
秋风迎面吹来,风里隐隐带些凉意,崔净空想,他的嫂嫂是被贼人迷晕拐走,还是受人蛊惑自愿跟着野男人跑了?无论何种,今天待他寻到人,都是要见血的。
还没走出半里地的阿缮被崔净空追上,揪着衣领强行原路返回镇上,和他兵分两路找人。
阿缮自然是要讥讽两句的,平白被抓过来当苦力,谁还没有两句牢骚呢?然而崔净空对他的话一概置之不理,双眸直直盯着正前方,只有在提及冯玉贞的时候歪过头,让他闭嘴。
青年一丝神情也无,唇角上扬,然而比起笑意,倒不如说像在露出獠牙。好似抽离人欲,兽性冲出牢笼,莫名令人胆寒。丑陋和俊美都不会让人产生恐惧,唯有非人的妖魔才会叫人腿脚战战。
阿缮很是得力,在追踪一事上是一把好手,饶是如此,受制于今日赶集人来人往,还是多费几番波折。一路摸索过去,大致确认是在镇西彩梁桥附近。
崔净空得知大致方位,狠抽一鞭,纵马绝尘而去,阿缮叹一口气,只得送佛送到西,紧随其后。
等他也挤进窄巷,等着凑前看热闹,然而眼前并非是他预料中的有情人相见、泪洒当街的感人戏码。
相反,屋里屋外二人隔着这几步的距离,好似在对峙一般——尽管自始至终,崔净空面上都未曾显出一丝慌乱,可他快马加鞭,好不容易才寻到人,却只是这样呆站门外,默不作声。
阿缮往里探头,屋里坐着一个清秀的、面色苍白的女子,那是崔净空的寡嫂。他躲在暗处见过她几回,只觉得冯玉贞平庸、单薄,实在不晓得崔净空为何会上心至此。
双方不言,彼时气氛诡异,冯玉贞却突然动了,她抬手,将发间唯一一支银钗摘了下来,握住钗头,尖细的钗尾朝外,好似欲图持这支银钗插进谁的心窝。
恰在此时,一个身影闪过,崔净空走了进去。
艳丽的晚霞射入狭窄的屋室内,冯玉贞的素色衣角好似也沾上一点颓艳,崔净空站定在冯玉贞身前,垂眸道:“嫂嫂,时候不早了,我们动身回府上罢。”
他全然无视了冯玉贞第一句话,跟没听见似的略过,黑沉的眼珠自上到下把冯玉贞细致转了一圈,察觉她衣衫齐整,眉宇宁静,这才挪开眼,又晦暗地扫过这间房屋里的陈设。
两个都盛着水的茶盏,一方床榻之上,被褥并未泛起可疑的褶皱。他心里已有了成算,反应过来此番大概又栽在了那个阴魂不散的粗鄙木匠手上。
他阴恻恻地想,前几日真是被寡嫂为他贺生辰的短短数语唬地晕乎乎的,隔一天去,竟然鬼使神差没有对赵阳毅下死手,只叫他连夜滚出去,实在仁慈地过分。
斩草留根,在眼皮子底下,他就敢把寡嫂又带跑了一回。现在将冯玉贞哄的都要抛下他,想要再回到家徒四壁的村西砖房里了!
他现下是完全离不开寡嫂的,念珠一日解不开,他就一日不可能任她在外。
心里的杀念如何疯涨不说,崔净空神色如常,见冯玉贞不为所动,蹲下身同她平视,轻声道:“我们走罢?”
她握地不是很紧,崔净空轻轻一抽,银钗便到了他的手里,他捏玩着,眼睛却盯着冯玉贞发红的眼眶,嘴上道:“嫂嫂,坐在别人的床榻上,总归有些失礼。”
话里有话,冯玉贞心头窜出一股火气,哪怕到了现在,崔净空还是抱着隐瞒她欺骗的念头,她牵了牵嘴角,回道:“赵大哥的床。”
崔净空手上动作一滞,镇定自若的表皮迅速四分五裂,清隽的玉面某一瞬间扭曲了一瞬,好极了,三番五次,冯玉贞就是执意为了那个木匠要同他作对。
他冷冷道:“嫂嫂,你又同他独处一室,是不是?”
冯玉贞声音轻细,好似对崔净空这副发怒的前兆有些畏惧,明明耸着肩膀,可蹦跳出来的每个字,都如同流石掷砸在崔净空身上:“赵大哥让我坐在他床上,他给我倒了一盏茶,之后我们二人闲聊……”
她还没有说完,话音一顿,因为一根手指竖起,直直抵在她唇上,冷冽的气息自上空扑面而来,他“嘘”了一声,宛若呢喃一般:“嫂嫂,你真不愿意给他留条活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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