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我的头脑中已经有了那个人的清晰印象。幸乃躺在棺木中时脸上那个温柔的笑容,我是曾经见过的。那是比她两次晕倒更早之前,在横滨地方法院,在她被判处了死刑的那天。
退庭的时候,幸乃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转头望向旁听席。并且在人潮当中看到了谁,然后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虽然当时我没有留意,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幸乃所看的是谁了。那个男人,一定就是“小慎”。一定就是佐佐木慎一。
用一个硕大的口罩遮挡住相貌的慎一,也惴惴不安地看着幸乃。他们两人周身散发的气息简直毫无二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一幅画面,是他们两人站在樱花飞舞的山丘上。
这些抽象的语言恐怕并不能传递什么逻辑清晰的东西,但春树依然深深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就请你尽快来公司面个试吧。”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向我深究,转而悠闲地看起了电视。
新闻里根本没有报道幸乃的事。在不断上演的最新恶性事件面前,过去曾经名声大噪的人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天气预报结束之后,换上了另一位播音员,开始播送体育新闻,然而此时我的头脑中已经全是幸乃了。喝光了第二杯酒,看着空空的玻璃杯,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内心的伤痛与解放感,这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留给我的最终还是一种贯穿全身的愤怒。
但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这种感情的根源。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生谁的气呢?真正的犯人吗?警察吗?审判系统吗?死刑制度吗?最终也没能拯救她的那些朋友吗?又或者是对幸乃自己呢?
仿佛所有目标都是对的,又仿佛哪一个都不准确,这样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对准哪个目标抛出愤怒的利剑,最终都会像回旋镖一般扎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也曾经一度认为,幸乃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
忽然间,我感觉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够怒目相向的目标,那就是正在播报新闻的那名播音员。然而对方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一脸紧张地宣布:“插播一条突发新闻。”
我立刻凑上去想看看是不是要说幸乃的事了,画面中映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田园风光,以及自行车横倒在水渠旁边的影像。播音员紧绷着脸,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发生在埼玉县的诱拐案。根据与警方的协议,媒体此前被禁止报道此案相关细节以及犯人已被逮捕的事。
画面中突然出现了女性嫌疑人的大幅照片。眼睛下面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单薄且泛着青色,头发稀疏,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名字旁边写着代表年龄的数字44,而实际看上去这个女人还要更加年老一些。
“看着就是个坏女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对并排坐在一起的情侣中的男人神情鄙夷地念叨着,女人则立刻发出庸俗的笑声。
“这种案子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啊。话说,你有没有感觉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反正就都是这种类型吧。”
“什么类型啊?”
“总之,就是说吧……反正,一看就知道是这样啦。”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我突然觉得全身寒毛直竖。当即转身面向他们,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
然而我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略微有些吃惊。那个女人用怪异的眼神瞪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有去理她的视线。到头来,抛出的利刃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也许根本不是这样呢……”我小声嘀咕着。明知道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非常奇怪,但就是控制不住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什么‘一看就知道’这种说法,我必然也有这么想的时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总自以为是。”看着那对夫妻走出店门后,我开口讲起来,全然不去理会春树的一脸莫名。这次一定要保证愤怒的利刃只朝向自己。“明明都不一定是乱伦,说不定就是夫妻,说不定就是情侣,说不定是父女,说不定是兄妹,这种事我又怎么会知道呢?然而一无所知的我却还是给别人下了定义。这样不行,我根本就没有成长。”
忏悔般地小声说着,我茫然地将视线转回到春树身上:“面试的事,可以等到明年春天吗?”
“春天?”
“嗯,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我想去横滨看看,想看看一个叫山手的街区。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呢。”
春树莫名其妙的表情逐渐被不满取代,没想到那张脸却正中我的下怀。我第一次浅浅地笑起来,头脑中飞驰着春天的横滨街景。
想象中的山手之丘,完全就是慎一在信中所写的样子。一座不算很高的小山上,樱花正在枝头绽放。带着浓艳粉色的花瓣如同雪片般漫天飞舞。而在粗壮的树干之外,林立着一棵棵银杏树。
在我与春树的旁边,两个小孩互相追逐嬉戏着。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男孩子。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没有扣歪的纽扣,没有走歪的道路。
那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穿过了樱花组成的隧道。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安,只有天真烂漫的笑容。
隧道的尽头是一片反射着阳光的蔚蓝海面,那两道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光中。花朵在风中发出柔和的声音。
春天的风吹拂过来,头顶的樱花就像在祝福他们两人一般。
我回过神来,看向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幸乃的黑白照片。女性旁白毫无感情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死刑犯田中幸乃出生于横滨市,现年三十岁。在曾经交往的恋人向她提出分手之后,由于情绪激动,纵火烧毁了前男友一家居住的公寓,导致其妻子与两名幼儿葬身火海。二〇一〇年秋天,经过横滨地方法院的审理,被处以死刑。据说其本人已对自己的罪行表示悔过,一直在看守所中静静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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