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2 / 2)

在这种没有上高中,也几乎不外出的日子里,慎一迎来了十九岁生日,而这时的他再也不会对母亲动手了。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间慢慢变多,家中的气氛随着时间推移变得缓和下来。随后他取得了大学入学资格,上了一所函授大学。慎一外出的范围也在逐渐扩大,虽然最开始不过就是深夜去趟便利店的程度,但是后来也能够去神田那边上函授大学的现场课程了。

他终于逐步从旧书店事件的情绪中解放了出来——幸乃一定也过得很幸福,现在应该不是女大学生,就是白领女职员了。凭着这种毫无意义的想象,慎一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横滨发生的那起纵火杀人案。

最开始他并没有关注案件相关的事,当得知幸乃就是这起震惊世间的案件的被告人时,距离开庭审理也只有一个月了。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在网上搜过田中幸乃的消息了,于是将这个名字输入进了搜索框。此前明明一条结果都没有的,这一次满屏都是那起案件的报道。

画面中出现的图像无疑就是幸乃。当看完了整个事件梗概的时候,慎一在只身一人的房间中剧烈颤抖起来。

“啊,又是这样。”他自言自语道。幸乃一定又是在袒护谁了,不然就是出于什么理由才顶下了罪名。慎一几乎对自己这种直觉深信不疑,只是无论看多少报道他依然找不到解释。文中所描绘的那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与自己知道的那个真实的幸乃,毫无交集。

最初慎一将它当成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放到了一边。然而,疑问始终盘旋在他心头。他想知道自己执着相信的到底是不是事实,为此,慎一下定决心,时隔十年后再去一趟横滨,他要去旁听审判。

从庭审第一天开始,他连续几日都没有抽中旁听资格,但他仍然毫不气馁,连续去到第五天时,法庭外面聚集了比前一天还要多出许多的报名者,这一次,慎一居然抽中了。

他的心情相当平静,丝毫没有往常的激动,就那么平淡地走进了法庭。周围充斥着紧张的空气,唯独慎一却在这样的气氛中更加冷静下来。

就连他夙愿得偿地在多年之后见到了幸乃时,甚至在幸乃如众多人所预料的一样被判处了死刑时,这种冷静都没有改变。法庭中的隔断划分出了那一边与这一边,两边流淌着完全不同的空气。慎一因此重新认识到自己与幸乃之间已经断绝了联系,以至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毕竟是不同于别人的。退庭的时候,幸乃突然回头望向旁听席。她直直地看着慎一,对他露出了微笑——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令时间好像一下子倒退回了童年时期。慎一猛然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所在,他慌忙低下了头。

当离开法院的慎一偶尔抬头,看见头顶上空如同金色火炬一般的银杏树时,他终于意识到了整个事态的发展,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好友“小幸乃”的人生即将谢幕了。年少时光的回忆如同一本被风吹动的相册,在他心中一页页地翻开。

他一味地想让这个瞬间快点结束,甚至故作平静地在心中对自己说谎。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挽回。永远都是这样,从中学起就毫无长进。慎一在心中为自己的无能而气愤,简直忍不住要大喊出来。

“能为幸乃做些什么……我究竟能为幸乃做些什么……”

那一天,走在挤满了媒体记者的大街上,慎一默默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它刻在心里一般。

“不是我说,你这房间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老实说我有点受到了冲击呢。”

虽然是工作日,翔却穿了件粉色的polo衫,此时正巡视着慎一的房间。自从山手那次重聚以后,翔便会定期与慎一见面,不过像今天这样突然杀到他家里却还是第一次。

“哎,抱歉,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房间啊,连电视都没有,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这个啊……没、从没觉得。”

“那不就看不了新闻了吗?”

“可、可是,只要有电脑就足够了吧。”

看着微微摇了摇头的慎一,翔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我突然跑来,果然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是没办法啊,最近经常联系不上小慎,你该不会是在躲着我吧?”

“没有的事,就、就是工作太忙了。”

“至少回一下我的邮件啊,我可是觉得很受伤呢。”

“那、那个,那是……对不起。”

“哎呀,说对不起又有点太严重了……”翔露出一点苦笑,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已经进入九月中旬了,外面却依然热得像盛夏一般。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扇着扇子的翔突然换了个话题。

“虽然我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但其实我爸爸也想好了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到慎一歪头冥想的样子,翔又笑了笑,然后将视线投向旁边的日历。

“是敬太。‘尊敬’的‘敬’,加上‘太阳’的‘太’,敬太。因为我出生的那天,以前曾经是‘敬老日’。好危险啊,差一点就被起了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因为“快乐星期一”[5]还是什么的,如今这一天也不再是敬老日了。话说这种规则怎么也能说改就改呢。”

慎一也随着他望向日历。没有任何标记的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在他眼中却突然有了颜色。这么说来,“山丘探险队”的成员们好像曾经一起庆祝过什么。他总是觉得暑假结束后的第一个节日带有一种令人雀跃的回忆。

“喂,小慎,下周的集会你也来参加吧。有了认识幸乃的人在场,会上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翔终于切入了正题,与慎一预料的一样。尽管翔探着身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慎一却正相反,心中的情绪逐渐黑暗起来。

从他跟翔重逢那天开始,已经过去半年了。在此期间,翔为幸乃所做的努力让慎一非常感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拉拢了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律师朋友,组建了一个五十人规模的援助团体。

自从团体建立以后,翔便一直以每月两次的频率召开集会。最初慎一也是积极参加的,然而慢慢地就与他们渐行渐远。毕竟是来参加集会的,很多与会成员对问题的认识都很深刻。从现行死刑制度的问题点,到各国刑罚的现状,以及日本国内起诉后有罪认定率极高的现象,等等,每当坐在前排的律师们发表一条言论,必然引起激烈的讨论。

其中也不乏质疑幸乃自白的可信性,与怀疑幸乃究竟有没有犯案的人。这也曾经令慎一瞬间激动起来,然而充其量也就是众多说法中的一个,并且还没什么说服力。

他知道主持集会的翔一直意有所图地盯着自己,因此当翔毫无征兆地提出“小慎也来说两句吧”的时候,慎一并没有太多惊讶。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没有用麦克风,而是直接对着众人说起来。

他所讲述的,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中学时代的往事。大家都已经认定为事实的旧书店抢劫伤人事件,其实另有真凶,而自己至今为止一直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甚至包括在那之前自己一直到处行窃的事,慎一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参加集会的人。

“我、我并不是、想要获得原谅。可、可这就是那一天所发生的,真相。同样的,以田、田中幸乃纵火为前提进行讨论的各位,在我看来,非常可怕。”

这话说得要比平时强硬很多,甚至有点要跟人吵架的意思。因为听到那些人进行着将“田中幸乃”替换成其他死刑犯也依然成立的对话,一直令慎一愤怒异常。

他设想过自己说完后被大家怒斥的场面,然而一段静寂后,响起的却是无比热烈的掌声。还有很多人对他说“讲得真是太好了”。虽然必然还是会有人觉得不舒服,但至少在慎一眼中,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张张非常淡薄而苍白的笑脸。

自从那天以后,翔再没有跟他问过旧书店的事,而慎一在那间一度如火如荼的市民活动站中体会到的孤独感,也仿佛要死灰复燃。

像是要躲避翔的目光似的,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墙上的日历。

“那、那天下午我有一个公司的面试,可能会迟到一会儿,不过我肯定会去的。”

慎一死死盯着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如同要把纸看穿一般,说完他又想起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小翔。”

集会的参加人数比他上次来时又多了许多,讨论也更加热烈。然而一如既往地,幸乃的存在被丢到了一边。违和感在心中不断膨胀,慎一果然还是觉得这里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一味地抱怨也无济于事。自从幸乃被判处死刑之后,已经过去四年了。这段时间因为现任法务大臣的原因,“废死派”逐渐广为人知,因此最近几年死刑的执行似乎全部停止了。可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最迟估计也拖不过明年夏天的大选了。别说法律规定的六个月,就算是以从定刑到执行的平均时间来看,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多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慎一都会感到席卷全身的焦虑。

既然可做的事情有限,那就只能尽力而为了。慎一花最多时间干的事,就是跟案发前认识幸乃的人见面,特别是与八田聪的联系尤其密集。基本上都是慎一发邮件然后八田回复的形式,但是偶尔也有八田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每当这种时候,八田必然会带给慎一一些新的消息。比如已经停止更新的博客中又有了什么样的留言,或是他去跟什么样的人打听了消息。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实际意义,可是在眼下这种漫无目的的境况下,他的联络还是十分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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