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2 / 2)

“高城先生?”

“是啊,啊不,总之,关于这部分我也没有太过深入了解。不过,据我所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翔对高城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记得好像是在神奈川县的本地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报道中关于他的部分极少,作为帮上野做辅助工作的律师,他的存在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值得赌一把的。

高城的律所属于四谷的大牌律师事务所。与头发花白的上野不同,才四十出头的高城一脸精悍。

高城倒是显得非常欢迎翔的到来。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时间,还专门带翔去了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并且带着真诚的笑容对他说:“虽然那个案子我并没有接触太多,不过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奉告。”

翔准备问高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警察的取证调查。

高城的表情立刻有些阴郁起来:“可能你是在怀疑其中有强迫认罪的情况吧,不过我认为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被告自己承认了全部的罪行,警察那边的鉴定也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整个调查过程简单到傻子都能看懂,并且被告也很快就在供词上签了字。”

“有交代警方不知道的细节吗?”

“当然有,就是关于扔煤油桶的地方,她说是一条叫恩田川的河。”

“没有考虑从丧失神智或行为能力这个方向来辩护吗?”

“你是指摄入了抗抑郁药物的事吗?当然已经在起诉前仔细做过鉴定了。只是精神科的医生认为她的摄取量不足以引起特殊的异常反应,即便如此上野老师也还是打算重新申请正式鉴定,但是被被告自己拒绝了。”

“被幸乃?为什么?”

“谁知道呢。她说想偿还自己的罪孽,就只是一个劲儿这么说。可是,关于这一点,实在有些……”滔滔不绝的高城突然停住了话头,“啊不,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负责调查的刑警都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明明所有问题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但就是决口不提反省之意。就算引导她往这个上面说,她也只是略微摇摇头。”

“我可以问一下那位刑警的名字吗?”

“没问题,我记得自己还留着他的名片。是位相当优秀的刑警啊。”

高城取出厚厚一本名片册,抄下了负责刑警的姓名和电话交给翔。

接过便签匆匆扫了一眼,翔发自肺腑地感慨说:“为什么你会这么配合呢?老实说,我还以为交流起来会更困难一点。”

“像上野老师那样吗?”

“这个嘛……的确是呢。”

“在回答你的疑问之前,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高城脸上依然带着柔和的笑容,声音却暗暗透出一种锐利。

“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呢?虽说是小时候的玩伴,只是因为这个就会让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提出了与父亲一样的问题。翔至今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至少有一点他能够确信:

“依然与她相连的人就只剩下我了。我觉得或许只有自己能带给幸乃她一直期盼的东西,所以只能是我。”翔坦率地说道。

高城继续盯着翔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是因为这并不违反我心目中的正义。虽然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这样做可能有些失职。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会,上野老师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高城将余下的意大利面一口气塞进嘴里,露出了轻佻的微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你跟我很像。从一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笑,周围的人一定经常说你‘会哄人’吧?”

“嗯,我可能真是这样。”

“而你也会误以为能将这一点当作自己的武器吧?”

见翔一时词穷,高城笑着对他摆了摆手:“不不,我并不是要批判你什么。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可是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栽跟头的。我是想早点让你体会一下这方面的经验教训,所以才有点摆前辈架子了吧。”

翔感觉到他是在往某个方向诱导自己。虽然大家都是律师圈里的无名小卒,被他这么说自然有些不爽,但比起这一点小情绪,翔还是更想跟对方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我之所以会这么笑,或许也跟幸乃有关呢。”

“她的妈妈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后来大家都在传她爸爸对她有暴力行径。那时候我总是板着个脸。因为觉得每天都很无聊嘛,一心只想让风言风语早点平息下来大家好一起去玩儿,没想到事态却一味恶化下去。我也跟着越来越烦躁。”

“这种事我也能理解,但这也不是小孩子可以处理的事情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却总觉得如果当时能多陪她一起想想办法就好了。至少多对她笑笑也好,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做,只是自己生闷气。结果,迎来了最坏的一场离别,让我从小就学会了愁眉苦脸事情也不会变好的。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笑容。”

高城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下头。看到他的举动,翔又加上了一句:“他们是我人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了,说不定幸乃对我来说真的是不可或缺的。”

高城并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把手搭在了翔的肩膀上:“这种青涩的正义感也跟我很像哦。你只要挺起胸膛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就好了。当然,全部的责任也都要由你来承担。绝对不能赖到别人头上哦,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有太多这种家伙了。”

第二天,翔拜访了神奈川县警察局,见到了那位刑警。果然如高城所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男性长辈,接待不请自来的翔时也表现得非常诚挚。

然而,翔在他这边并没有打听到自己所期盼的消息。老刑警的话中只有一句引起了他的兴趣。

刑警看着翔递上来的名片,感慨地自言自语道:“那孩子,翻来覆去就是说自己想要用死来偿还一切。看到她决定不上诉的新闻时,我突然感觉有点理解了。就觉得,啊,果然是这样。”

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季节不知不觉地转换了。死刑犯的关押时间平均为五到七年,这比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自宣布判决之日起的六个月内”要明显长了很多,难怪被很多人批评说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但也并非无限延期。总之就是无论何时行刑都不奇怪。

然而翔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并且还在不断减少。即使走访了幸乃中学时代的同学,还有她在儿童自立机构时的伙伴,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仅如此,由于媒体长时间的包围,正常生活受到严重干扰的他们,对于翔的到来都非常抗拒,表现出露骨的抵触情绪。

被害者的家属自然更不愿意跟他见面。那位住在中山、跟媒体念念叨叨讲了不少目击证词的老奶奶,甚至对他大发雷霆,在家门口冲翔撒盐[2]。

唯一接待了翔的,是那所被烧得半毁的公寓的房东——草部猛。草部并不记恨幸乃,甚至在讲述关于幸乃的回忆时,还能从话语间感受到一种爱意。只不过讲述的内容与他告诉媒体的那些也是大同小异,这一点更令翔感觉灰心丧气。

对于曾经的伙伴们,翔也进行了调查。可惜他从中学开始就去上私立了,从此跟他们失去了联系。幸乃的姐姐野田阳子在初二那年的春天搬到了东京,之后便没有消息了。

至于另一个“shinichi”[3],可能因为他比自己小一年级的缘故,翔已经连他的名字具体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年他住的房子里已经住进了别的家庭,翔也试过跟其他上了公立中学的小学同学描述这个人,却没人想得起来。即使想上网查查,可连个关键词都没有,根本无从下手。

就快到他回国满两年的日子了,翔变得异常焦急。不,应该说他是怕自己不够焦急,怕自己不再为这件事牵肠挂肚,就那样逐渐适应了一成不变的日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五,前一天晚上的预报说会有初雪的那天。因为寒冷而怎么也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翔,喝着妈妈倒给他的热咖啡,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发呆。

从反核电团体的游行,到名古屋一家酒店发生了食物中毒,再到艺人的拍卖欺诈行为,还有昨晚观测到的双子座流星群,以及叙利亚内战持续激化的消息……看着五花八门却又与平时无异的新闻,翔突然觉得心中一颤。

“我说,翔,你发什么呆啊……”妈妈刚一开口,就被他“嘘”一声制止了。“喂,翔,我昨天看到个有意思的东西……”父亲不合时宜的发言引来他更强硬的一句:“抱歉,先别说话!”

翔不断地跳着台,不管哪个台播放的新闻都大同小异,被遗忘的记忆相继被唤醒了。

“对不起,老爸,我今天先走一步了!”

连已经摆上桌的早饭都顾不上吃,翔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家门。来到冷如冰窖的事务所,他先把昨晚写好的那封信塞进了碎纸机,然后在桌上铺开了新的信纸。

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这种话语从心底不断涌出的感觉了。翔有预感,这将是一个突破口,于是对这种心情完全不加控制,奋笔疾书着幼年时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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