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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走进秦府, 没有了先前的紧张与担心,谢蘅看起来十分冷静。
秦元媛并未回屋, 她的茶刚泡好, 谢蘅被带到院子的时候,她正品着茶。
江管事对着她的背影回禀道:“姑娘,人到了。”
明明已经成亲, 下人却唤她为姑娘而非夫人, 这无形中似乎也证实了谢蘅自己从赵瑾那边听得的消息。
秦元媛放下的手中的茶杯,不急不缓的给自己斟起了茶。
“便是你想见我?”她问。
由于人没有回头, 谢蘅上前了一步, “在下华明, 见过秦姑娘。”
茶很香, 看着水面荡起的涟漪, 秦元媛这次并未急着喝, “我爹找你,是让你来做什么。”
谢蘅噙了噙自己的嘴角,回:“与其说是秦太师找在下, 不如说, 是在下找的秦太师。”
这话有点意思。
秦元媛之所以见谢蘅, 一是知道是她先前救的村民, 二是看在她守礼的份上, 当然, 也不能否定, 这里面有秦太师信物的功劳,如今这人告诉她,是自己去主动找的人, 这情况和先前却是大大不同了。
秦元媛动作顿了一下, 旋即回头看了人一眼。
“你说什么?”
“在下想见见秦姑娘,也知秦姑娘一人在此处独居,许久未曾见客,遂,去上门拜访了秦太师,冒昧之处,还请秦姑娘见谅。”
秦元媛虽对朝政了解较少,但自己爹能成为太师,在朝堂上自是有他的手段与威严,如今院子里的人看起来不过弱冠,小小年纪,竟能说服一朝太师,并给出信物,秦元媛把头转了回来,“你与我爹,什么关系。”
谢蘅不卑不亢道:“非亲非故,素未相识。”
秦元媛刚回头不过一息,伴随着谢蘅话落,她不由得拧了拧眉,“既素未相识,他为何会把信物给你。”
谢蘅浅笑的回:“在下告诉秦太师,在下想请秦姑娘下山,秦太师便给了在下这个信物。”
秦元媛清楚,事情定然不会是谢蘅说的这般简单。
毕竟,单单是能见到她爹这一点,就是许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还别说让她爹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但既然这人有这个本事说服她爹,想必也有些本事。
秦元媛没再继续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反而道:“我不会下山,你可以走了。”
谢蘅并不着急,“秦姑娘,天气渐凉,我前几日见太师时,他的老寒腿又犯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爹,秦元媛自搬到这山上住后,已有三四年,未曾见过秦太师,谢蘅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成功让她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
她回眸看了谢蘅一眼,冷声道:“你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事?”
“非也。”谢蘅解释道:“在下来找秦姑娘,其实是为一件正在努力做的非同小可的事。”
能说是非同小可,秦元媛看在谢蘅先前说的话的份上,勉强没有轰人,“何事。”
“在回答姑娘话前,华明有个疑问,想请姑娘指教一二。”
院子里的人模样实在普通,可这份气度,在这个年纪的人中倒是少见。
秦元媛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谢蘅便笑了笑,“姑娘如何看待女子相夫教子,男子求取功名,女子三从四德,男子三妻四妾这件事。”
秦元媛没想到,谢蘅会突然问这种问题。
她听完先是愣了一下,但下一刻,却是看着谢蘅,神情慢慢的凝重了下去。
“为何会突然问这种事。”
谢蘅微微颔首,“在下想求一份答案。”
“若我的答案与你所期待的不同,你待如何。”
“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在下没有强制姑娘的意思。”
秦元媛抬眼看了看天边,太阳这会儿已有边缘挨到了山头,今晚的晚霞似乎格外的好看,她缓缓眨了眨眼,道:“天色渐黑,我府中不留外人,夕阳彻底垂下之时,你便得离开,下次我不会再见你,你想好,是要我回答你的问,还是阐明你的来意,说服于我。”
谢蘅并未思索多久,很快就笑着给出了自己的选择,“麻烦姑娘。”
“我选前者。”
听着谢蘅的回答,秦元媛眼中划过一丝讶异。
不过,她历来说话算话,是以此间只顿了顿,便把自己的微表情调整好,回道:
“女娲造人时,既同时造就了男人与女人,二者便该是同等存在。”
“古往今来,前有黄兰庭替父从军,后有护国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事实证明,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
“在我这里,女子不比男子卑贱。”
“如果把她们和男人放在一起,给她们同样的机会,或许,大魏将是另外一种局面,也不一定。”
“至于三从四德......”
说起这话,秦元媛随即便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不过是一群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所攥出的冠名堂皇的条列。”
“以三从四德束缚女子,却拿三妻四妾放纵自己。”
“虚伪至极,不提也罢。”
“说的很有道理。”谢蘅点了点头,“我很难不赞同秦姑娘的话。”
双重否定即肯定。
这话从秦元媛口中说出来,或许还算正常,可从谢蘅嘴里道出,就显得十分的耐人寻味了起来。
秦元媛狐疑的看了谢蘅一眼,“所以,这和你今日来找我,有何干系。”
“姑娘的见解独特,细细品味,却又合情合理。但我想,姑娘的这些想法,或许除在下外,少有旁人会认同,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这话倒也不假。
每当她有这些想法,想要质疑自己所学的礼教之时,总会有一群人告诉她,这是离经叛道,也是大逆不道。而当所有人都说她是错的,只她一个声音在呐喊,在坚持,在孤军奋战,她饶是再坚定,也会产生动摇。
所以,她不再强求,也不再追求认同。无人理解,她便宁愿孤身一人,追求本心。
岁月与时间可以抚平许多东西,谢蘅的话,慢慢揭开了秦元媛心底一些尘封的记忆。
她的少年意气,终究还是在日复一日中暗淡了下去。今日若非谢蘅提这个事,秦元媛都快记不清,上一次她说起类似的话,是在什么时候了。
秦元媛隐约有些感受到谢蘅的意思,却又好像隔着一层白沙,朦胧又迷幻,她索性蹙了蹙眉,直接问:“你的目的。”
谢蘅也不再卖关子,她嘴角缓缓噙起了一抹弧度,眼中却慢慢的绽放出了连她都没察觉到的光彩来。
“在下想让越来越多的女子们,能够成为像黄兰庭,长公主一样的人物,能够不惧世俗目光,不畏流言蜚语,能够光明正大,寻自己所求,有的东西,再是坚硬,日积月累,亦能水滴石穿,但滴水不成海,独木难成林,秦姑娘是在下遇到的第一个有这类想法的人,不知秦姑娘,可愿做这汇海的第一道溪流,让这干涸的海域,汪洋一片,也让这大魏的世俗,改头换面?”
如果说秦元媛曾经的想法,已是异想天开,那么谢蘅现在的想法,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即便秦元媛已经猜到一些,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人竟会说出如此胆大妄为的话来。
她冷笑了一声,“你好大的口气。”
“我爹知道你这些想法?”
谢蘅并未因秦元媛的质疑而面露赧色,反而神情如故的回:“太师不知。”
“那你是如何说动他配合于你。”
不知什么时候,秦元媛已经转过来身子,甚至站起了身,谢蘅对上了对方的目光,冲人微微一笑道,“秦姑娘,太师一直记挂着你。”
谢蘅并未过多的解释什么,但就这么一句,也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秦太师会给谢蘅信物的原因很简单,赵瑾把自己的寺正令牌给了谢蘅,而谢蘅凭借大理寺寺正的令牌,上门拜访成功,最后,表明自己仰慕秦元媛的才名,想请其下山对院中贵女进行教导,秦太师本来也不相信谢蘅真能将自己女儿请下山来,会给信物,也是相信赵瑾的缘故,再加上多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最后,才会有谢蘅成功取得秦太师信物的结果。
不过这里面,谢蘅隐瞒了两个信息——一是她所说的院,是女子学院,而非普通人家的家宅后院,二是她用的是华明的男子身份。
秦太师已经年逾六十。
二十三年前,大魏与西秦和谈,由于是他出面做的一系列交涉,世人对最后护国长公主和亲和大魏每年赠送岁币一事耿耿于怀,甚至给他安上骂名,过激者最后雇凶上门,几乎灭了他秦府满门,四个儿子,十一个孙辈,无数女眷,皆命丧于长安,他更是被伤了身子,再无子嗣可能,除了一瘫痪的二子,秦元媛是他唯一在这场浩劫中活下的健康的孩子,若非是悉心教导,真心喜爱,秦元媛又怎会成为大魏第一才女?
后来,爱女出嫁,秦太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夫妻二人婚后的争执越来越多,甚至秦元媛直接搬回秦府居住,秦太师才发现,自己女儿竟有一些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作为一个传统的士子,秦太师自是不能理解秦元媛的观点,这父女两都是执拗之人,性格一脉相承,后秦元媛丈夫意外猝死,他也不再逼人回去好好过日子,但没过多久,父女二人就发生了一次十分激烈的争执,在这之后,秦元媛便从秦府搬到了清水镇后山的半山腰上居住,这一住便是五年。
这些内情,谢蘅其实并不大清楚。
但她知道,秦元媛和她的丈夫,并不像传说中那般恩爱。
这些,统统都是赵瑾临走前告诉的她。
秦元媛年少成名,其夫也是当时长安有名的才子,按理说才子佳人该是很幸福才是,但由于秦元媛双眼通红的曾经拜访过长公主,而她也是长公主为数不多在病中还接触过的人,因此赵瑾对其的印象很是深刻。
或许是以为他年纪小,所以后来长公主与平阳侯商讨的时候,并未刻意避开他,也是赵瑾记性好,才能在谢蘅询问的时候,还有些印象。
靠着赵瑾的提醒,谢蘅抽丝剥茧,又去询问了一些天桥下茶肆中的说书人,最后,还拜读了一些秦元媛传作的诗词。
综合以上种种,谢蘅这才抓住了这里面想请秦元媛出山的关键。
无论是徐大家,还是秦元媛,接触过后,如今谢蘅对长公主给她推荐的余下二人,那是越发的好奇了起来。
再说秦元媛,听完谢蘅的话,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再是面无表情,如今也多少有了变化。
谢蘅把话说的很明白,秦太师愿意帮她,只是因为在乎自己的女儿,而非是其他。
秦元媛定了定神,她抬眼看去,冷声问:“你为何会有这些想法。”
“堂堂男儿,竟想挑战世俗礼教,且不论你如何做,你以为,我会信?”
几乎是和徐大家一样的质疑,再一次从秦元媛的口中道了出来。
江管事一直在旁边站着,听着秦元媛说完这话,他没忍住弯腰上前,在其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秦元媛神情原本比较严肃,可听完江管事的话,也不由得稍稍意外的看向谢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