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床的患者拒绝使用托珠单抗。并且要求孙立恩停止对他的一切治疗。
至于为什么……这位今年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只字不提。
“要不是我得了这个病不能出院,我都想直接出院回家去算哒。”被孙立恩反复询问后,大哥的态度更加强硬了,“你们这些年轻医生问这些干莫子,我就不治了,这张床你们还能再收其他人嘛!”
“你这个话就说的我恼火的很。”在云鹤呆了几天,孙立恩也迅速学会了好几句云鹤话,现在就派上了用场。“我们一百多号人,年都不过了,从千把公里外的地方赶到云鹤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自己不治的?”
“你把我治好了做莫子?我求你治咯?”大哥的态度仍然强硬,但眼圈却突然红了起来。“你们不过年,我们过年了?!戳你咩,我爸死咯,我妈也死咯,我年初才买了个大房子,说要一家人住到一起过个年……”说到这里,大哥已经泣不成声,“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开车,一年回不到家两三次。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就想把爹妈请回家尽孝。结果……结果二老没住两天就都得了这个鬼病……”大哥猛地伸手朝着自己的脸上扇去,一巴掌之后似乎还没解恨,他狠狠地骂着自己,“我这个傻逼!我怎么就这么贱,他们要不住过来就不会得这个病……”
反应过来了的孙立恩一个飞扑,然后死死搂住了大哥的手,两只脚挣扎了半天才把他的胳膊按了回去。可经过这么一阵折腾,这位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顿时从95%跌落到了80%左右。孙立恩明显看到了他激动泛红的脸色瞬间紫了下去。
“护士!”孙立恩扭头大喊一声,然后快速冲到一旁的抢救车里,找出了一支地西泮,打开药物后,把一整支都通过大哥的静脉通道注射了进去。
这位大哥很明显是因为情绪激动而且动作过猛,从而导致的机体耗氧量突然上升。而血氧饱和度突然下降,这必然会让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快速跳动的心脏再跳的更快一些。
这种情况下心率再快一点……后果可能就是致命的。在北五区的这几天,孙立恩已经见过了好多这样的病人。不管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情况而心率上升——是缺氧也好是激动也好,甚至哪怕是翻身的姿势稍微有些不对——结果就往往是致命的心脏骤停。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马上阻断大哥的这些高耗氧活动。让他的消耗降低下来,减少对循环系统的压榨。
原本是吕志民这一组的护士很快就冲了进来,然后直接开始调整起了这位大哥的氧气流量。
“医生,氧流量已经到最大了。”过了几秒钟之后,护士对孙立恩汇报道,“要上正压么?”
鼻导管的氧流量补给最大速度是每分钟6升。鼻导管吸氧能装设的加温加湿的设备,最大流量也就只能满足到这个级别。如果要对患者给与更多的氧气,就只能换用更高级别的设备。
比如正压机械通气,或者更高级别的有创通气,都能够为患者提供更多的氧气供应。
使用了地西泮后,这位大哥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了下来。毕竟还在壮年期,他的耐受力还是要比那些六七十岁的患者强得多。孙立恩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开始观察起了这位名叫钱国建的44岁中年男人的状态栏。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这一条当然是有的,而且目前字迹非常清晰,完全没有褪色消失的迹象。
但比较让孙立恩在意的,是目前持续时间最短的一个新发项目“痰栓”。这个项目目前持续了五分二十七秒。
如果算上孙立恩刚刚进来和大哥沟通治疗项目,再加上地西泮静脉注射起效的这段时间……差不多应该是刚刚好。换言之,在大哥抽自己耳光的时候,这个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的痰栓就形成并且堵塞了他的一部分支气管。
“给他先上正压。”孙立恩考虑一下,决定请呼吸内科的主治过来看看。状态栏提示的项目一般都还是比较重要的那种,这枚痰栓的位置和尺寸可能还不小。通过支气管镜把痰栓取出来,也许能让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重新爬上来。
“这个患者刚才是不是喊着要拒绝治疗?”一旁的护士有些担心的问道,“他拒绝治疗,咱们用正压是不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孙立恩转身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护士,然后笑道,“你没见过缺氧性脑病吧?他刚才的血氧饱和度那么低,意识是有障碍的——他说的话你听听就完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孙立恩刚才可没工夫去观察钱国建头顶上的状态栏。而在纠正了高耗氧状态之后,就算有缺氧性脑病,状态栏恐怕也是显示不出来的。
但现在孙立恩只能这么说,没办法,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接受钱建国自己放弃治疗。于公,对于这些烈性传染病患者,就算对方要求出院,在治好之前,传染病防治法和新型冠状病毒诊疗指南也不可能允许。
而于私……现在的每一个床位都是稀缺资源。在北五区接受一天治疗,就会有上百位医护人员为之付出努力。这么多人的心血换来的结果,现在你说不治就不治了?
否决掉了患者的个人要求后,孙立恩转身出了病房,然后找起了11床的家属联系方式。爸妈没有了,老婆孩子总有吧?打个电话过去要授权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孙立恩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父母不在了当然是人间惨事,可你自己不也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这就要死要活的,那她们怎么办?
孙立恩越想越觉得,钱大哥大概真的是发了缺氧性脑病,要不然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钱国建的家属是吧?”拨通了记录上留存的号码之后,孙立恩对着电话说道,“我是孙立恩,是钱国建的主管医生,他现在情况还不错,我打电话过来是有其他事儿要跟您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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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患者家属沟通的时候要提前说明白“他现在情况还不错”,这是孙立恩这段时间在北五区工作时养成的一个新习惯。
没办法,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家属们大多情绪都紧张的不得了。要是不提前解释一下就打电话过去,对面的家属绝大多数都会直接把这个电话当成报丧的通知。
然后孙立恩就得戴着口罩,隔着电话拼命安抚对面的情绪。这电话一打就是好几十分钟起步,不光浪费时间而且还浪费力气。
为了节约时间,孙立恩现在打电话就开门见山,力求彻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哦哦,孙医生您好。”电话那头明显有一个情绪波动,而且是明显还没来得及伤心就被打住的那种,“有……有什么事儿啊?”
“您是钱国建的爱人是吧?”孙立恩再次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身份,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孙立恩说道,“经过上级研究,我们决定对患者进行一种实验性疗法。通过托珠单抗来阻止患者体内即将发生的免疫风暴。这种药物本身是个拿来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老药,安全性之类的还是比较靠得住的。但由于是应用给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所以属于超范围用药,这个我们需要得到家属的同意。”
“医生,我是文科生,您说的这个内容我听的不是很懂。”电话那头的女人说道,“老钱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么?”
“目前还算稳定,但是有往坏了转变的倾向。”孙立恩挠了挠自己的大腿——他本来是想挠头的,“他刚才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让他平静下来配合治疗,我们刚刚给他用了一些镇静的药物。现在看起来情况还好,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
孙立恩的话很诚恳,按照现在重症患者迅速转为危重症,甚至一插管就心脏停跳的这股子“邪风”,他真的不敢保证在几个小时之后,钱国建还能是现在这个状态。哪怕有状态栏,他也没办法预知到病情的走向。状态栏最多是个提醒,提醒的还是过去和现在已经发生过的事儿。预知未来这么高级的功能,状态栏是真的提供不了。
不过,状态栏提供不了,医生们却能够凭借经验作出一个大致的判断。根据现有情况判断,钱国建绝对属于高危风险人群。
他去年才被诊断为高血压三级极高危,有超过十年的吸烟史,再加上他是男性——这就让钱国建的风险升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新型冠状病毒会攻击控制降低血压的含有aec2受体的细胞,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合并有高血压的概率极大。这样的高血压合并上患者原发的高血压,那基本就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
而他昨天入院到今天为止,他体内的白介素-6水平在一天之内从35飙升到了77。同时,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已经跌破了0.7,并且还在下降中。最近一次查血是两个小时以前,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已经下降到了0.67的水平上。
凭经验,钱建国的情况很危险。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恶化速度极快,经常是发病后十几天都维持在一个差不多的状态——人不舒服,血氧水平比较低,血压高心率高,但总体来说并不怎么危险。
而一旦患者出现了一次需要抢救的紧急情况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会开始急转直下。然后开始陷入ards(呼吸窘迫综合征)以及更致命的全身器官损伤中。
如果今天这位大哥没有突然给自己一耳光,或许他的情况还能再观察两天看看。可经过一次折腾后,孙立恩实在是对他的情况感到担忧。再这么持续下去,谁知道ards和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哪个会先要了钱国建的命呢?
“刚才我也说了,我是个文科生,医学上的问题我不懂。”电话那头钱国建的夫人平静的问道,“以孙医生您的判断,现在给他上这种老药新用的单抗,对他的影响应该是利大于弊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