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结核分枝杆菌大部分都是条件致病菌。”姜医生皱着眉头想了想,决定先不去纠结小林薰为什么会感染一种条件致病菌,“具体的种类鉴别和诊断,还是交给检验科来做。治疗方案是不是要调整一下?”
“非结核分枝杆菌大部分对利福平敏感,但是对异烟肼有一定的抗药性。”孙立恩在来之前就已经大概了解过了这种分枝杆菌的情况,“目前的专家意见是联合用药,利福平、乙胺丁醇和异烟肼一起用。”
“我查一下资料……”姜医生这下可就不敢直接听孙立恩的意见了。毕竟孙立恩刚刚拿到执业医师证没多久,他就算在诊断上再有天赋,在临床治疗上也必然经验不足。这种大事,姜医生实在是不太敢直接听孙立恩的意见。
“哦对了……”孙立恩对姜医生的态度不光没有任何的不满,反而还点了点头。人家这也是对患者负责嘛!“如果是迅速生长分枝杆菌的话,溃疡分枝杆菌可能是完全抗药的……”
“布鲁里溃疡?”姜医生忽然沉默了下来,他沉思了一会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他的症状不像啊。”
这次轮到了孙立恩发愣,布鲁里溃疡?那是什么玩意?
看着孙立恩一脸呆滞的样子,姜医生仿佛也被传染了一样愣住了,“你不知道布鲁里溃疡?就是溃疡分支杆菌感染导致的疾病啊……”
两只呆头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半晌之后,两人一起发出了一阵爆笑。
“我还以为你知道!”姜医生一边笑着,一边从眼角边抹去了被笑容挤出的泪水,“你都知道溃疡分支杆菌了,怎么连布鲁里溃疡都没听过?”
孙立恩一边笑着,一边艰难回答道,“你知道布鲁里溃疡,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
“没办法啊。”姜医生直起了腰,一边摇头一边答道,“他的症状太不典型了,谁能往这上面去想?”
布鲁里溃疡是一种主要发生在西非和中非地区雨林中的少见疾病和地区性疾病。虽然已经明确了溃疡分支杆菌是致病菌,但对于这种细菌的天然宿主和传播途径等等,人们仍然一无所知。唯一还算靠谱的推测是,这种细菌有可能本身就生存在热带雨林的土壤里或者昆虫上,很有可能是通过昆虫的叮咬进行传播。
而姜医生一开始没有想到布鲁里溃疡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小林薰的症状几乎和布鲁里溃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高烧不退,腋下有淋巴肿块,而且还没有布鲁里溃疡典型的皮损——这要是能想到布鲁里溃疡那就真是活见鬼了。
孙立恩听完姜医生的描述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的所识所学都告诉他,这里面可能有问题。
“布鲁里溃疡是由溃疡分支杆菌感染引起的,而溃疡分支杆菌属于快速生长非结核分枝杆菌。”孙立恩慢慢理着思路,一边想一边说道,“迅速生长非结核分枝杆菌的最大特征就是引发皮肤病,同时生长迅速。”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光看“迅速生长非结核分枝杆菌”这是十一个字就能看得出来,这种细菌的生长速度肯定比其他的分枝杆菌更快。
“但是他从不适到现在已经第六天了。”孙立恩皱着眉头,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如果是布鲁里溃疡,那他为什么表现出来的症状和已知的布鲁里溃疡完全不一样呢?他有全身症状,布鲁里溃疡没有;他有淋巴结节,而布鲁里溃疡应该是有皮肤下结节;他只有皮疹,而布鲁里溃疡的最大特征皮损他却没有表现……”孙立恩顿了顿,“一匹有翅膀,有尖嘴,只有两只爪子还长着羽毛的马……那不应该其实是只鸟么?”
这个比喻有些抽象,姜医生琢磨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孙立恩在说什么,“你觉得不是……?”
“我觉得可能性很低。”孙立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一种疾病,表现出一两种少见甚至是罕见症状还能以‘我们对它不够了解’来开脱,但这种……几乎所有症状都是反着来的,就不得不让人警惕了。”
孙立恩以前也这么否决过徐有容的诊断。他很清楚这些被医生们轻描淡写说出的“症状类型”的总结究竟有多痛苦。这不光是医生们的心血,同时也是无数病人被病痛折磨后的结果。
对于这样的经验,孙立恩实在是无法轻易忽视。
换一个角度说,就像他的奇妙比喻一样,有翅膀,有尖嘴,有两只爪子还长着羽毛的东西,就算不是鸟——它也不应该是一匹马。
“如果不是布鲁里溃疡……”现在轮到姜医生沉吟了,“其他的几种非结核分枝杆菌的症状也都不像啊。”
非结核分枝杆菌大部分都属于机会致病菌,能够治病的就这么几种。
“不是堪萨斯分枝杆菌,也不是海分枝杆菌,患者并没有表现出肺结核样病变。”
“不是瘰疬分枝杆菌,他没有颌下腺和下颌下淋巴结肿胀。”
“也不是鸟-胞内分枝杆菌,这也是会引起结合样病变的。”
孙立恩和姜医生对着资料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仍然无法从这些目前已知的致病非结核分枝杆菌里找到和小林薰症状对得上的。
“不行……这么下去就是大海捞针了。”姜医生首先决定放弃,“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分枝杆菌,至少大部分分枝杆菌都对利福平、乙胺丁醇和异烟肼的联合用药方案敏感。先按照这个方法给他治吧……”
孙立恩则缓缓抬起头来,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这倒是没错……”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资料迟疑道,“可如果……不是非结核分枝杆菌呢?”
“啊?”姜医生听到这句话真的有点火了,折腾了这么久,你又给我玩这套?“那能是什么玩意?”
“我的意思是……”孙立恩斟酌着用词,“能够引起结核抗体阳性反应的,都是分枝杆菌对吧?”
“这不你刚刚才说的么?”姜医生气极反笑,“怎么,这个理论有问题?”
“理论没有问题,但是我们的视角有问题。”孙立恩举起了手里的资料,指向了“海分枝杆菌”这一项。“您看看这个。”
姜医生看了看那段他已经快看烂了的文献,“这有什么问题?”
“海分枝杆菌会引起皮肤丘疹、结节与溃疡,病理检查见有抗酸菌,在临床上容易被误认为是麻风分枝杆菌……”孙立恩重复着念了一遍这段文献后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感染了他的就是麻风分枝杆菌呢?”
第650章 确诊
麻风病,是人类有史以来记载过的最古老的三种慢性传染病之一。麻风、梅毒和结核从人类这个物种有了记载历史的能力伊始,就一直和整个人类族群捆绑在一起。
但和结核以及梅毒不同的是,麻风病的传染性其实很弱。除非和未经治疗的麻风病人长期亲密接触,或者接触了感染麻风分支杆菌的犰狳,否则正常人一般不会感染这种慢性传染病。
麻风病恐怖的地方主要在于其致残性——由于麻风杆菌不断造成皮损和周围神经损伤,而周围神经损伤会让人肢体痛觉和感觉减缓甚至消失。这就导致许多晚期麻风患者四肢完全没有知觉,从而在日常活动中不断损伤肢体,最后导致严重伤害从而造成残疾。就算平常非常注意,没有出现肢体损伤的情况,麻风本身也会造成毁容等等严重后果。
“麻风?”姜医生想了想,然后缓缓点头道,“确实……有可能。”
麻风分枝杆菌感染会造成结核抗体阳性反应,而接种卡介苗能够为普通人提供一定的麻风免疫力。它们在临床上的关系甚至比生物学分类上的关联更加紧密——麻风病患者中,有一类免疫能力较强的患者会表现为“结核样型”,而以皮肤损伤为首要症状的结核患者也不是没有。
麻风和肺结核都需要长期治疗。一般来说,少菌型(pb)麻风病患者最少需要接受六个月的联合治疗。如果是多菌性麻风(mb)的话,则需要一年的连续联合抗生素治疗才行。结核病也需要6~12个月才能治愈。
而且双方的治疗方案重合度很高,麻风病目前的主要建议治疗方案是采用氨苯砜(dds),利福平(rfp)和氯法齐明(b633)三种作用机制不同的抗生素进行联合治疗。
氨苯砜可以和利福平一起治疗肺结核,利福平是治疗结核的一线药物,氯法齐明则是治疗抗药性结核的主要药物。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姜医生一开始就是对的——应该按照治疗结核病的方法,对小林薰进行治疗。
“我现在就去取皮肤样本。”姜医生不是没见过麻风患者,但国内的麻风病发病率越来越低,现在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刚被感染了的早期患者了。这也让姜医生对于这种病放松了警惕,甚至要不是孙立恩提醒,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往这上面去想。
孙立恩点了点头,他又重新推了一边自己的诊断,过程和逻辑都没有问题。现在的麻烦就在于找到小林薰感染的原因,以及对林兰进行检验和干预——她并不一定会感染麻风,但和小林薰生活在一起,她所面临的感染风险是普通人的五倍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