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对吴友谦认真解释道,“因为现有的证据只能支持鼠疫这个诊断。”
“说说看你的诊断过程。”吴友谦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孙立恩的诊断思路才是他好奇的重点。“你是怎么排除其他选项的?”
“首先,送院的是一家人,而且症状表现一致。也就是说,这个疾病要么具有强传染性,能够同时传染给年龄性别都不同的一家人。要么病程进展极为缓慢,足以让不同时间感染的一家三口全部病倒。”孙立恩现在说起自己的诊断思路倒是比以前有把握了很多——毕竟鼠疫这个症状确实是他诊断出来的,而不是状态栏直接给了答案。“但是后面一种明显不太可能,这一家三口是被邻居发现后送到我院治疗的。因此,我首先排除了支原体肺炎。”
通过掌握了的信息,推导出尚未掌握的内容,在医学诊断的领域里其实是一项风险相当高的技术。毕竟信息的推理是有可能会出错的。而一旦推理出错,很可能就会引导医生们的思维进入错误的道路上,并且一路错到底。
“风险很大,但是说得过去。”吴友谦皱了皱眉头,他不太赞同这样的推理诊断,但是在这个情况下,通过推理引出诊断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然后呢?”
“然后通过三人表现出同样的症状,所以我排除了大叶性肺炎。”孙立恩指了指洁净室里躺着的三人道,“大叶性肺炎会在年轻人身上表现的更加严重,但三人表现的症状和严重程度相当——两个年长者的表现甚至更严重一些。”
大叶性肺炎好发于青年男性,冬春季多见。而且发病前大部分都有诱因,比如劳累,淋雨受凉,手术等等。
“同时,大叶性肺炎一般不会传染——如果免疫系统正常的话。”孙立恩继续补充道,“如果说有遗传性的免疫系统缺陷,表现为父母中一人和子女发病还能说得过去。但一家人都发病,而且表现出进展一致的大叶性肺炎……这种概率太低,低到了不应该首先考虑的地步。”
吴友谦沉默的点了点头,至少孙立恩目前说出来的内容都没有问题。当然,这些诊断思路有些冒险,有些太依赖于经验。但至少说得过去,而且没有什么严重的漏洞。
“那么接下来,就要考虑肺炭疽和肺鼠疫了。”孙立恩继续道,“肺炭疽的表现和肺鼠疫的表现高度一致,但通过询问后我得知,患者在发病约两天前,在西海省食用过旱獭肉。西海省是天然鼠疫疫区,而旱獭又是西海省主要传播鼠疫的物种。因此我高度怀疑这三人是肺鼠疫患者,并且按照相应程序提取样本进行检验,并且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疾控中心……这就是我的诊断过程了。”
可以说,这段诊断内容的描述几乎都是真话。状态栏提示了孙立恩三人同时感染,而且发病极快,同时三人感染的是有高度传染性的疾病。剩下的鉴别诊断,都是孙立恩自己做出的。
“了不起。”吴友谦沉默了好一阵后,忽然拍起了手,一边鼓掌一边道,“真的是了不起。”
帕斯卡尔博士对一旁的布鲁恩博士道,“不管看多少次,我还是觉得孙医生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主角一样。”
“电视剧里这种医生比较多。”布鲁恩博士耸了耸肩膀,习惯性抬杠道,“电影里的医生一般都是首先死掉以表示情况危急的道具,就像是死掉的黑人演员一样。真正拯救世界的,还得是那群白人陆战队员。”
周军轻轻点了点头,每一次听孙立恩的诊断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场戏剧表演似的。虽然已经见了好几次,不过亲自见过诊断后,那种震惊感觉仍然不会有任何衰减。所有的医生都会犯错,但孙立恩在诊断上至今都还没有出过错。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是真的运气爆表,还是有自己独门的诊断方法。
“诊断很重要,你干的很不错。”吴友谦原本对于孙立恩的神奇表现只是将信将疑,现在亲自听过了整个过程后,教了一辈子医生的吴友谦也不得不承认,孙立恩确实和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如果诊断有天才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你现在是在四院做规培?”见到这种优秀的年轻人,是每一个教育者的梦想和最大诱惑,就算吴友谦已经退休了也不能免俗,“有没有考虑过去其他医学院继续深造一下?四院因为建院时间短,现在对于学历的要求还不算太高。但以后肯定是要对学历有所要求的。你现在只是本科,以后要评职称都不太方便……”
“吴院长,立恩明年入学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一旁的周军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吴友谦挖墙脚居然挖到了四院急诊,这可太过分了。“刘主任做他的导师。”
“刘堂春?”吴友谦很遗憾的摇了摇头,“那就算了,我可不想这个家伙从非洲回来以后天天堵我家门口。”
·
·
·
稍微轻松一些的闲谈和询问过去后,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就让人放松不起来了。三名罹患肺鼠疫的患者情况仍然算不上好。这让前来支援的专家组也很是头疼。
“给2号病人再加两个单位的冰冻血浆。四个单位的全血,加压输注。”吴友谦下了医嘱。为了方便管理和称呼,汤兴德一家三口被分为了三个编号。汤兴德是1号病人,候慧英是2号,而他们的儿子汤文则是3号。而现在出了问题的,是2号病人候慧英。
“又吐血了,血压还在降,是有胃出血。”负责主持治疗的人已经从孙立恩变成了吴友谦,老专家下指令不急不慢,但是中间基本没有迟疑和废话,同时还有功夫驳回其他医生的建议。“三腔二囊管这种老古董就不要用了,上着呼吸器怎么下管?周军!”吴友谦对着洁净室外喊道,“让介入做准备,这个要做介入止血了。”
孙立恩有些担心的在洁净室外看着里面的情况,候慧英虽然已经陷入了神志不清中,但身体的反射性反应仍然让她不停的翻腾着身体,并且时不时从嘴里吐出黑色带泡沫的血液——这是胃部出血后,血液和胃酸反应后的产物。
第390章 介入科
单从治疗胃出血的角度就可以看得出来,现在的医学教育体系和实际应用中有多大的差异和不同。在教科书中被封为金科玉律唯一正确解的胃出血止血方法,是使用三腔二囊管。将三腔二囊管放入患者胃部后,通过注射器向管中注入空气,膨胀胃囊以达到压迫止血的目的。
从理论上来说,三腔二囊管副作用小,而且设备便宜,操作也没有太大难度。是理想的用于胃出血止血的治疗手段。但现实却是,三腔二囊管使用范围严重受限,因为需要患者配合,在实际使用中远不如胃镜下使用止血剂,或者烧灼止血好用。面对更严重的胃出血,医生们则会在胃镜止血无效的情况下,选择通过介入手术对胃动脉进行栓塞,以缓解出血症状。
而吴友谦院长却直接决定使用介入治疗,而非胃镜止血的思考过程,其实和孙立恩的“推理诊断”非常类似。
重症感染的情况下,患者在无进食饮水时突发严重的胃出血,这可能意味着dic的发生。
dic有五种主要诱因,最常见的就是全身严重感染。紧随其后的是外伤、器官损害、肿瘤和产科灾难、以及其他原因导致的凝血因子大量消耗。
一个病史不明的全身严重感染患者,在没有胃溃疡诱因下突发中度以上胃出血,作为医生,首先应该想到的绝不是临床上常见的溃疡导致出血,而是dic的第一阶段表现,既自发性出血症状。
对于这种病情严重的患者治疗,医生们必须时刻高度保持警惕。尽量在第一时间排除掉最严重的可能性。这也是吴友谦院长直接决定进行栓塞治疗的主要理由——如果是dic,胃镜止血不光不会有效,反而还会因为消耗凝血因子而导致dic进一步加重。而如果不是,栓塞治疗也能够发挥效果,对于患者本身而言,并不会面临更多的风险。
在医疗行业,经验,一直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
·
·
孙立恩站在洁净室外,听到了吴院长的安排后,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老院长不愧是当年能够在法国的手术室里果断进行徒手止血的狠人,对于患者情况的判断简直和状态栏有的一拼——患者吐出第一口血后,孙立恩才从状态栏上看到了(轻度dic)的状态提示。而与此同时,吴院长就已经开始安排输注冰冻血浆和全血以补充凝血因子和患者失去的血液。第二次吐血后,吴友谦院长直接决定对候慧英进行栓塞止血。这应该是已经判断出了患者出现了dic症状,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坚决的止血手段——真是快准狠的决断。
孙立恩开始见贤思齐焉,开始反思自己平时在医疗活动中,过于注重检测证据会不会影响抢救的及时性。然而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孙立恩有些沮丧的发现,吴院长的这一套技术,他根本就学不来。
仅凭一些间接证据就进行高风险治疗,这大概也就是吴友谦这种院长级别的大牛才敢做。人家见过的病人大概比孙立恩见过的姑娘还要多出个几百倍。其他医护人员也不会对吴院长的判断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但孙立恩不行,哪怕他已经在院内有了些名气,但毕竟还是个需要使用其他人处方权的规培医。比起靠惊世骇俗抢出一点时间来治疗,还不如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检查,然后用切实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诊断方案。这样总比诊断时遇到其他医生的反对意见,然后还得花时间说服对方来的稳妥。
花了好一段时间思考,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复制对方这种更加有效的做法。在明白了这个事实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几乎无法排解的郁闷和沮丧。孙立恩自己在沮丧的同时,也忽然有些了解徐有容、袁平安,甚至帕斯卡尔博士的想法了。
明明看见了一条路,可自己却根本走不上去,原来是一件这么令人沮丧的事情。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