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不像是宫外孕。”被叫来会诊的罗哥双手背在身后,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了看刘堂春手上打印出的b超报告。“宫外孕一般四十天左右破裂,导致急腹症和大出血。出现原始心管搏动意味着胚胎发育至少八周以上,时间对不上号。而且八周的胚胎也没有这么大啊。”
儿科的钱红军主任摩擦着自己的光头,提出了新的观点,“会不会是卵巢囊肿?”虽然卵巢囊肿多发于育龄妇女,但儿童罹患卵巢囊肿的报告也是有的。卵巢囊肿的超声检查表现为强回声团,虽然发生在十三岁小姑娘身上的几率很低,但似乎确实是有可能的。
“影像对了,但症状对不上。”孙立恩继续摇头否定着别人的诊断意见,“老师报告说小姑娘两个月前出现了性格改变,卵巢囊肿会导致精神症状么?”
徐有容忽然张嘴道,“畸胎瘤?”她指了指那个团块,“畸胎瘤出现原始心管搏动是有可能的,而且可以长期没有症状表现。等到畸胎瘤发育成熟后,就可能引发免疫反应。而免疫细胞同时也攻击了她的脑部……”
“你的意思是……”刘堂春恍然大悟,“自身免疫性脑炎?”
自身免疫性脑炎,是一种很神奇的疾病。虽然直到07年才被第一次确认,虽然18年才被列入了国家第一批罕见病目录中,但它的发病几率并不算低。实际上,很大一部分以前曾经被当做“不明原因脑炎”而进行治疗的脑炎,都是它的各种分类表现。从10年开始,我国确认了第一例自身免疫性脑炎,随后这种疾病被引入到众多神经内科医生的知识体系中。从10年开始,每年都有大量的自身免疫性脑炎患者被确诊。根据最近的统计,自身免疫性脑炎的发病率实际上已经超过了任何一种病毒可能导致的病毒性脑炎。
“自身免疫性脑炎的发病可以合并也可以不合并肿瘤。而合并肿瘤的话,就是畸胎瘤了。”徐有容继续解释道,孙立恩的诊断出了问题。但这并不是他的错。实际上,自身免疫性脑炎和畸胎瘤的相关度最高不过40%。而且整个医疗界对于这种疾病的研究和了解尚且不足,孙立恩诊断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孙立恩指了指报告上的那个强回声块,“这个……是畸胎瘤?”他还在琢磨着这个回声的特性。如果确实是畸胎瘤的话,纪幼芙的症状其实就不算太严重。作为常见的生殖细胞肿瘤类型,畸胎瘤的恶化率大概只有2%不到。虽然引起了自身免疫性脑炎,但并不致命。
罗哥大包大揽道,“这种事情,做个检查就知道了。你开单子吧,送我们科做个急诊mri不就知道了?”
曹严华作为纪幼芙的主治医生,开检查倒是简单。只是纪幼芙的家长还没到医院,能签字的只有她的班主任一人而已。考虑到自身免疫性脑炎并不是特别急切的疾病,他干脆决定先等一等再做影像确认,先等血液检查报告出来再说。
得出了一个几乎明确的诊断后,刘堂春并没有着急离开抢救室,反而把孙立恩拉到了抢救室的小会议室里问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心理落差?”
孙立恩还沉浸在遇到了一种几乎没有听说过的疾病的兴奋上,他摇摇头,有些茫然的看着刘堂春,不知道刘主任突然和自己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你小子。”刘堂春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满道,“和我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医生嘛,在影像结果不明确,其他检测报告线索全部缺乏的时候诊断出了差错很正常的。钱红军还以为这是卵巢囊肿呢。没什么可丢人的!”
孙立恩这才明白刘堂春这是在担心自己,他哭笑不得道,“刘主任,我还只是个规培生啊。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可没有经验的规培生在这种诊断上出差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么?”
“我主要还是担心你这几天顺风顺水惯了,突然出点问题自己接受不了。”刘堂春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敢直接说钱红军的诊断有问题,做诊断的胆气已经有了。挺好!”
孙立恩有些窘迫,刚刚否决钱红军诊断的时候,他可没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单纯的觉得钱红军的推论和症状对不上号而已。
“之前你把那个飞行员从直升机上拽下来,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坠机事故。市委市政府对此高度重视,他们正在酝酿对你的表彰。”刘堂春忽然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继续在咱们学院深造的想法?”
孙立恩一愣,“可是……今年的研究生考试我没报名……”
刘堂春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如果要搞,肯定是让学院搞免试推荐。”他看着孙立恩,似乎有些不经意的问道,“如果能免试的话,你是想进神经外科跟着柳平川,还是来我这里,和周军当个同门师兄弟啊?”
第116章 光辉岁月
刘堂春的问题看似漫不经心,但他却一直用余光看着面前的孙立恩。老刘的性格大家也都知道,走在路上捡不着就算丢,孙立恩这种“诊断奇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放手的。
优秀的人才就应该在老刘手底下发光发热。刘堂春一向是以此为指导思想,轰隆隆开动辄自己的挖掘机大肆挖人。管你是什么科室什么学历,只要是刘堂春要挖的人,就算有看门狗一样的科主任护着,至少也能先松松土。
刘堂春的这个习惯让他在以前的医院里得罪了不少人。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第四中心医院作为大急诊试点单位设立的时候,主导人事选拔工作的宋文院长第一个就想到了刘堂春。作为医院中任务最重,工作最忙,处理病人类型最多的科室,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主任可不行。
虽然最后因为职务设置的关系,宋院长亲自兼起了急诊科主任的职务,刘堂春仅仅被任命为急诊科副主任,但在实际工作中,刘堂春基本等同于急诊科主任。而且头上还多了一个巨大的挡箭牌——宋院长本人。
有了挡箭牌,刘堂春挖起墙角来就更加得心应手了。而不知道是不是对以前的经历还有怨念,如今的刘堂春倒是不怎么打院内其他科室医生的主意。反而是宁远医学院附属医院,第二中心医院,逸仙心血管医院之类的老牌大院纷纷遭殃。年轻又有冲劲的医生被刘堂春割了一茬又一茬,原定90人的急诊科硬是被刘堂春挖成了79人两班倒,总计148人的庞大队伍。不仅如此,他还“顺便”从第二中心医院里挖来了郑国有和肖丽蓉两口子。气的二院院长扬言要找省卫健委告状。
这种性格的刘堂春怎么可能让孙立恩跑去当柳平川的学生?用孙立恩换一个徐有容,这操作简直太亏了。徐有容虽然水平也不错,但放在急诊室却不见得能独当一面。而孙立恩规培两个月,却能引来两个为了看热闹不惜应聘就业的外国专家,顺带还能忽悠来一个诊断中心。这种会下金蛋的母鸡,刘堂春才不打算放走呢。
只要这小子动心,我就去威胁柳平川!刘堂春早就打好了主意,只要孙立恩想去神外,自己就直接去威胁柳平川——你要敢收孙立恩,我就敢让你整个神经外科只剩你一个孤家寡人!
孙立恩几乎没有迟疑,就直接道,“急诊吧!”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道,“可是刘主任您现在主要在临床,周老师也在临床的时间比较多,科研的话……”
“科研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反正是专硕又不是学硕。”刘堂春闻言大喜,他直接道,“那我就按照这个给你往学院去报。你这些天也别闲着了,明年九月正式入学,你现在就直接进组……”他顿了顿,继续道,“研究方向嘛,我这边就是危急重症了。”刘堂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对其他方向有兴趣,跟其他方向的导师学一学也没关系。”
几句话的功夫下来,周军就从孙立恩的带教老师变成了带教师兄。不过以周军的性格,只怕也不会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师弟有什么额外的照顾——真要说另眼相待的话,可能周军会变得更加严格一些。
刘堂春的课题组专注的研究方向,是急诊医学中的危急重症。研究生阶段,刘堂春的学生培养方向基本都是针对于急诊中所见到的危急重症。这也是最需要快速诊断的研究方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立恩考取第四中心医院规培名额,然后被划给了刘堂春的急诊科,并且在这里开始展露出璞玉的润泽,几乎可以被称作是命运的安排。
其实,把孙立恩放到危急重症的研究方向上,这是刘堂春不得已的选择。在他看来,孙立恩应该直接去专精诊断才对。不是影像或者病理的那种诊断科,而是在急诊条件下,迅速确诊患者疾病类型的临床诊断。但这种培养和研究方向根本没有前例可以援引,就算刘堂春能在第四中心医院这个一亩三分地里横行霸道,想挖谁的墙角就挖谁的墙角。可学院里的规章制度却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除非刘堂春能在明年的导师资格评审会议上过关后,向学术委员会提出新的课题申请并且经过审核,否则想以“急诊诊断”为研究方向招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况且孙立恩也只有一个而已。
“小林丰决定给咱们捐赠一个综合诊断中心。”刘堂春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看向了面前的孙立恩,“这可是个大手笔。你以前和他认识?”
“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日本人就是他儿子。”孙立恩无辜的摊了摊手,“就算我和他认识,小孙我的面子也没有大到能换来一个综合诊断中心吧?”
刘堂春笑着应道,“你要真这么有面子,那也别读什么研究生了。我买两张机票,带着你去武田制药总部。碰见小林一次讹他一次。什么时候武田制药归了咱们医院,你什么时候完成任务。”
两人正在说笑,刘堂春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接起来以后听了听,沉默一会后道,“我马上过去。”
“刘主任,您要有事儿您就先忙着。”看刘堂春的表情不太对劲,孙立恩第一反应就是先躲开避避风头。谁知道这阵老刘心头刮的是什么风,万一是挖墙脚不顺,老刘同志心情不爽之下波及到了他,孙立恩这小胳膊小腿的搞不好得折。在医院里,孙立恩只用管叫主任。可要真跟着读研,主任就一下变成了老板。
谁知道刘堂春并不打算放走自己新收的小徒弟,他沉吟一会后摇头道,“算了,你也跟着一起去吧。”他把自己茶杯端到嘴边,将里面凉透了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周秀芳那边……已经关了呼吸机。”他站起身,从衣服架上摘下了自己的白大褂,“走吧,一起去送送她。”
第117章 奖励
在李萍等往日学生的帮助下,周秀芳被换上了一套以前穿惯了的衣服——那是她以前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最常穿的灰色长裤,以及淡蓝色的呢子外套。
老周家的亲戚不算很多,只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而那些沉默着等在临终关怀室外面的,大多数是周秀芳以前的学生。他们之中甚至有些已经退休在家,有些则是匆忙间请了假,从宁远以及附近的各个医院中赶过来的。
周军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虽然年纪不小,但却还没结婚。和他恋爱九年的女朋友夏嫣然也从上海赶了过来,正陪着周军在一旁说着什么。等孙立恩和刘堂春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夏嫣然靠在周军怀里抹着眼泪。
“嫂子好。”孙立恩大学五年,学来的最重要的经验就是平时嘴巴得甜一点。夏嫣然上次来宁远还是一个月以前。听说孙立恩是周军的带教规培后,夏嫣然还专门请着孙立恩吃了顿饭。“周军这人吧,嘴上不饶人,但是心是好的。小孙你多谅解谅解他啊。”
只是一个小规培的孙立恩本来就不敢有什么不满,只不过被严格要求下,情绪低落也总是有的。被夏嫣然这么一说,孙立恩顿时觉得心里的疙瘩去了大半。人的情绪有时候真的很神奇,如果不是有夏嫣然这一顿饭,孙立恩说不定真的坚持不下去。
“小孙,你来啦?”夏嫣然赶紧从周军的怀里挣了出来,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听周军说了,奶奶是你接诊的……”她忽然顿了顿,似乎觉得现在说这个有些不合适。但话已出口,再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继续道,“辛苦你了。”
虽说生死有命,更何况周秀芳的病情进展太快,而老太太又拒绝了其他的所有治疗和抢救措施。可看着一脸木然的周军,以及正在擦眼泪的夏嫣然,孙立恩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