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番外C</h1>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艾尔研究中心,2月14日,美国东部时间10:10 a.m
实验室半透明的玻璃幕墙内,一位身着淡蓝衬衫白大褂的老教授微微俯下身,他头顶那层稀疏且蓬松的白发勉强遮住白种人特有的粉红皮肤,眼睛是灰蓝色,加上纯正的英式发音,令他在微笑说话时显出某种宁肃的温和。
“我们试着改变了一点接收声波的参照频率,”老教授将调试后的助听器戴到周未右耳上,打开面前的测试仪,“接着你将会听到生活中常见的几种声音,比如新闻播报、音乐、雷雨声、热闹的街头……如果你感觉比之前听到的更加清晰、悦耳,就按绿色的按钮;反之,按红色。”
周未坐在测试仪前,用点头回应了对方挑眉的询问,他略显紧张地转头用视线搜寻蒋孝期,只找到一片被磨砂玻璃氤氲模糊的高大身影。
这里是实验室,家属原则上不被允许入内,他只好在门外等。
今天是情人节,周未不清楚蒋孝期为什么一定要挑这个日子带他来复查和调试助听器,他不喜欢任何让他联想到那次生病的环境,尤其是医院之类的地方。
重点是再有不到两个小时,中国的情人节就过期了,他们只能留下来蹭老外的时区浪漫一下。
重点中的重点是,他还没收到对方的情人节礼物!
“……今天是2021年2月14日……欢迎收看《新闻联播》,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有:……多地民政部门延时工作为新人办理‘情人节’婚姻登记……”
周未一溜号的工夫,测试已经开始了,听见有关情人节结婚的新闻他莫名其妙有些不爽,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随手就按了下红色按钮。
调试后的助听器音质说不上比之前好或不好,清晰程度变化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声调上能听出一些不同,比之前的基准音调稍微低沉了。
周未在想,这群老外是不是觉得蒋孝期人傻钱多,随便调整几个参数就当是重大改进,好骗他支付大笔的费用,实在太坏了!
接着一段是公共区域采集的背景音,有汽车引擎、鸟叫和人群嘈杂的说话声,因为基调变低似乎显得没那么吵了,周未随手按下绿色按钮。
第三段是一首乐曲,后街男孩的《as long as you love me》,周未听得最清晰的是重音节奏,其余旋律和唱词模模糊糊。
其实自从他失去听力就同时丧失了欣赏音乐的能力,原声乐曲经过助听器处理后生成的二手音质不亚于一位小提琴或萨克斯初学者的破坏力。
就冲这条测试素材,周未直接拍红。
生锈钢丝球刷糊锅底的音乐随着按钮落下戛然而止,然后……
“小未,情人节快乐,我爱你!i love you——”
周未忽然脊背一僵,像给人施了定身法,怔怔盯着面前测试仪红过半边天的屏幕,里面隐约映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他一双眼睛张得大而圆,跟着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带着难以置信的怔忡和讶然,仿佛被暖风惊扰的湖面散开涟漪。
身后响起脚步声,周未笃然站起身,撞得椅子向后弹了一下,同时他一个趔趄撑手按在测试仪的绿色按钮上,屏幕上的绿色迅速以压倒性优势铺满一片。
周未转过身,看到蒋孝期手捧一大束红玫瑰站在他面前,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面带微笑为他们鼓掌。
周未扑进蒋孝期怀里,抱住他脖颈:“……你,再说一遍,我刚,没听清……”他声音发颤,迫不及待等一个印证。
蒋孝期低低笑了一声,像大提琴震颤的弦,用提着玫瑰的手臂圈住他:“没听清你还一直按绿色?笨蛋,我说我爱你,小未,我永远爱你!”
他权当老外们不懂汉语,应景地来了场情人节大放送,一年一句的话估计能补发到周未的襁褓时代。
周未一声哽咽没咬住,唇角弯起,眼泪却刷地流下来:“哥,我听见……听见你的声音了,和以前……一模一样,是你的声音!我听见了……”
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亦或是最后一褶委屈被安抚,再没有意难平的释然。
“你今天,得陪我聊够十万字的——”
蒋孝期跟实验室里的研究人员诚恳道谢,握手告别。
周未始终捧着玫瑰挡住脸,泪珠还挂在眼角没抹净,他垂死挣扎那次都没哭这么丢人。
蒋孝期笑着牵他的手走出jhu的研究中心:“你在秀恩爱吗?很多人看我们呢——”
“看不到我啊,我挡着脸了。”周未鼻音齉齉地说,“怎么做到的啊?!像变声器一样。”
“之前他们采集了我的声谱样本,然后以那个为基准调整了你的助听器。简单来说,就是设备不像人耳那么智能,它暂时只能较为逼真地模拟出某一声谱范围的声音,范围之外的就失真多一些。我这是近水楼台,让他们以我的声谱为基准重设,所以你可能会发现小六喵出奇怪的声音,比如‘汪’。”
周未破涕为笑:“你真当我脑袋坏了?助听器还能调出跨物种语言翻译功能,那不如让小六直接说人话!”“话说回来,上一次他们是用什么声谱做基准的,该不会是siri吧?”
“哈哈哈哈——”两个黑发黑眼的大男生在异国街头开心笑起来,灿烂了巴尔的摩阴郁的冬日。
周未明显比之前爱说话了,一路跟蒋孝期有问有答,还说等到回了酒店要他给自己读一遍大百科全书中英文版。
“肚子饿吗?情人节大餐想吃点什么?”蒋孝期问。
周未把玫瑰塞给他:“拿着,我请客!”
他带他去了大学东门的圣保罗街,抽出背包里的铅笔画纸给路过的大学生情侣画q版素描,一张十美元。
蒋孝期抱着玫瑰蹲他旁边:“涨价了?给我画那张还是五美元。”
“不一样啊,这次是两个人……你不要说话,没事干可以去卖花,这样说不定我们就吃得起牛排大餐了。”周未画二头身小人儿信手拈来,对外貌特征又抓得奇准,居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了等位的。
他也不贪心,赚到七八十美元就收工了,拉着蒋孝期去吃对街麦当劳。
“你不想吃牛排大餐吗?”蒋孝期显然对帮他算套餐价格没什么兴趣。
周未自己掰手指:“你的花一朵也没卖出去,哪儿来的钱吃牛排……啧啧,好歹从前也是勤俭持家的小贤妻,越来越恃宠生娇啦……乖啊,等老公成了大画家,一天三顿给你安排,神户、沙朗、惠灵顿不限量,配菜只要胡萝卜和西蓝花,还必须顶缨儿带梗儿的!”
“老外也太抠儿了,只有儿童套餐才给赠品……”
蒋孝期从身后递来一张大钞:“加一份儿童套餐!”
那群帮忙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塞进蒋孝期新换的大suv里,今天是现老板带前老板回娘家,哦不,回牡丹庭的日子,礼物自然不能少。
不过单看这些礼物的繁杂程度,怕是要以为那边住了从三岁孩子到百岁老人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送礼要兼顾到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四舅小侄女大外甥……所有人的需要和喜好。
蒋孝期将一只按摩兔子塞进后排座椅的拼插积木包装盒旁边,瞟了眼盒子一角标注的“5-12岁”嘴角抽动。
周未每次去看魏妈妈都像个在城里打工许久没回家的土味小青年好容易一趟返乡过年,恨不能将所有自己觉得新鲜好玩的东西全部搬过去和她分享,迫不及待想补偿魏乐融这二十多年与世隔绝的遗憾。
蒋孝期原来那辆只塞得下两口子的r8因为装载容量有限,完全没有机会出席这种场合。
周未爬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开始对着镜子捯饬自己睡得飞扬的乱毛,眼睑下印一道没退净的床单褶皱,给人感觉醒得十分不自然。
最近他俩都忙得不可开交,蒋孝期那边既要为蒋生的新掌舵人撑腰、敲打整合原班人马,又要带队拟定weekend area商品住宅项目和毗邻湿地公园的设计方案;周未则要主导《乱道轮回》整个美术团队根据文案设计电影的具体人物图和主要场景图,单是主角的形象就要画好几版供裴钦和黄栀子挑选。
昨晚他俩隔着一张工作台各自忙到凌晨一点才勉强互相督促着爬上床,之后又情不自禁毫无阻隔地忙了一通私事,真正合眼时已经两点多了。
然而睡下还没有一小时,周未突然给灵感之梦惊醒,想到一个中意的妖傀形象,非得爬起来画出线稿才行。
蒋孝期理解这种创作中突如其来的闪光点有多么稀缺和珍贵,必须马上抓住才不至于像梦境一般稍纵即逝,于是跟着他一块儿起床又将自己前面的工作细化了一遍。
战斗似的度过一晚上,幸好第二天是周末,他俩从日出东山睡到日上三竿。
蒋桢有预感一般没准备丰盛早餐,只投喂了他俩一些全麦吐司和蔬果沙拉就将人打发走去亲家那边蹭吃蹭喝了。
蒋孝期开车上路,瞥见周未臭美忍不住笑:“还以为你醉心艺术之后不修边幅了呢,把你的公孔雀本能养回来我很欣慰。”
“什么啊!”周未就地取材用灵活修长的指尖给发梢绕出一点儿弧度,扭头顾影自怜一番又不甚满意地抓散,“我妈看见我过得好,你不是也脸上有光么?诶我刚才洗脸了么,有点儿想不起来……”
蒋总对着伟大无私、为公争光的媳妇完全没脾气,抽了张润肤湿巾糊他脸上:“不仅有光,还有眼屎,凑合擦一下到那边再洗吧。”
周未放弃治疗地扣上镜子瘫回座椅:“可惜洁惠的疙瘩汤没法带过去,上次的爆浆蛋糕也有点变形……她很喜欢那套体感游戏,巫阿姨说陪她切西瓜切到胳膊酸疼哈哈哈,好像还学会了一套广场舞。”
“我看你这次不是还弄了一套vr装备么?你们母子俩要是调换位置……呼,幸好我们家里没有小孩给你宠坏。”
周未磨牙:“谁敢偷走我的小孩关起来,我一定跟他拼命!”
蒋孝期短暂且深切地看了周未一眼:“我跟蒋队还有段医生都聊过魏妈妈的情况,她这些年的确生活在林木的阴影里失去自由失去很多东西,不过我们担心的那些最坏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周未有些疑惑地转过视线,蒋孝期投给他肯定的一瞥。
“林木一直在按照他自己设定的标准来做一个合格的伴侣,而且他给自己设定的标准并不低,如果是两情相悦,他或许是很多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丈夫。魏妈妈除了双手没有虐待伤,林木这么多年像对待名贵瓷器一般悉心照料她的生活,三餐和起居都亲力亲为,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她。周耒也说,魏妈妈对这些年出现的新事物并不陌生,说明林木一直在通过媒介让她了解外面的世界。”
“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想消减你心里对林木的恨意,他做得再好也是强加于人,就像给素食者准备一餐丰盛的全肉宴逼迫他吃下去,那和强/暴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违背意志的严重伤害。我只是想你能稍微平复一些感同身受的疼痛,不被那些可怕的联想二次伤害。”
蒋孝期单手握方向盘,空出右手牵住周未的手:“段医生说,魏妈妈手部的康复能这么顺利,也有林木手下留情的原因。另外,林木没有事实侵犯过她,他是个功能障碍者,警方找到了他的医疗记录,取证中也证实了这一点。”
周未被这个意外情况惊呆了,半张着嘴愣在原地:“障……障碍?”
“对,心因性,也许是他的老毛病,也许是面对魏妈妈的自卑和愧疚,林木没法对她做那种事。二十三年,他们也只是囚徒和狱警的关系,或者患者和看护的关系,没有更多了。”
“你想让她慢慢走出来,站到阳光下,自己就不能总是顶着一片阴影做噩梦。小未,一切都过去了——”
周未神色有些茫然,拉着蒋孝期的手放回方向盘上:“哦,我知道,好好开车。”
他面上看不出轻松些许的颜色,但放松的肩膀落下去,像是卸下了一道无形的重担。
牡丹庭的整片院子都翻新过,时值初春,新铺的草坪翠绿油润,周耒正带人绕着阳光房种玫瑰,带着手套帮他递花的助手不是别人,正是展翔。
蒋孝期从后备箱拎出懒人十级交通工具——电动平衡车,周未踩上去张开双臂奔向亲爱的弟弟们:“我来啦!”
蒋孝期把周未的新画从后排座椅小心拎出来交给佣人,画上是一位系着丝巾的年轻少妇,正带着一群五六岁大的小孩玩老鹰捉小鸡。
肉肉脸的小朋友躲在少妇身后探出紧张又兴奋的笑颜,最前面的孩子双手紧紧攥住少妇的衣襟,若是仔细看上一会儿便觉得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
少妇张开双臂保护着身后的孩子们,她的裙摆被风鼓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仿佛隔着油墨和画纸都能听到他们欢快的笑声。
他记得上次带来的那幅,周未画的是一个母亲怀抱婴儿,很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古典油画,透着天使降临般的静谧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