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父的遗体在殡仪馆火化,领了骨灰后要按照习俗葬在陈家祖坟里,全程有专门帮忙哭灵的,边哭边唱很是神奇。
天空洒着牛毛雨,灵幡扬起,纸钱纷飞,要不是哭灵那位太敬业,气氛还是比较悲伤凝重的。
周未和展翔要带头铲土,然后亲友合力挖坑把陈父的骨灰安葬,立上刻好的石碑。
周未看着墓碑上陈末两个字,只觉得陌生。
历时四十八小时的繁复送葬仪式终于结束,众人分了丧服拿回家缝被套,据说能辟邪,然后欢天喜地进入吃白席环节。
裴钦他们道别的时候,一个个过来跟周未拥抱,看得乡邻们议论纷纷,反而周回被独自晾在田埂上,裹在黑西装里,像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所有人都走了,周未静静站在墓碑前,这才是他真正告别生父的时刻。
“你还挺能装的,”周回飘到他身后,同样注视着陈父的墓碑,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孝子贤孙……他的病你从没用心过吧,肺叶坏了就切掉,一次一次化疗……亲生的又怎样?你有一天当过他是你爸爸吗?!对了,听妈说,你连叫爸都没叫过几声,怪不得爸不想见你……别说你没赶上,就是赶上了爸也不会想见你,他念着的人是小金、是我……周未你装可怜有意思吗?一张晚娘脸耍得他们围着你团团转,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周家怎么亏待了你……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拿走你的身份,可那些本来就是我的!你,你才是偷东西的贼!你偷走我不止二十年,你还要偷我前世今生,偷走我一辈子!”
周未立在微雨中不为所动,他周遭又升起那种外人无法刺穿的壁,黑色雨帽下一张冷白的脸染了潮湿,睫毛上颤着雾珠。
周回给他的沉默激怒,向前迈出一步,几乎要扬手将周未从父亲的墓前推开。他肩头突然给人拍了两下,轻且沉重。
周回讶然转身,看见身旁站着撑一柄黑伞的蒋孝期,伞沿移过去遮在周未头顶。
周未终于转过身,瞥见周回时露出一点“你怎么在这儿”的惊讶,很快又被“你爱在哪在哪”的无所谓取代,却下意识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半步站到蒋孝期身边。
蒋孝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备用助听器,伸手摘掉周未戴着那只帮他换上:“都没电了还戴着做什么。”
周回:“!!!”这简直比指着鼻尖儿骂他放屁还要脸疼,毕竟放屁也是有声音和气味的,能被人发觉还有口难言,大多数时候只能忍着。
所以刚刚蒋孝期是看了一场多么讽刺的独角戏,现在脸上写满了“你很幽默”。
“周耒说得没错,他不把你放在眼里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蒋孝期淡淡看向周回,“我难得和他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周回气得唇角抽动,蛇信呼之欲出。蒋孝期先开口:“再说一个字,我会还个大礼包给你,保证比姬卿的仙人跳更惊喜。”
周回瞳孔骤缩,像被敲到七寸。他刚回周家的第一年,中了一局仙人跳,被十八线嫩模坑走两百万,那是他买车之后银行卡里仅剩的余额。
他不意外幕后搞他的人是姬卿,毕竟那会儿他在周琛面前表现得过分讨喜,他只是没想到连蒋孝期都会如此笃定地知晓内幕。
他周回,只是世家中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周未似是听不懂他们的机锋也没兴趣,转身走出伞下,沿土堤一路走,两边是成行的梨树,华叶焜黄,栉风沐雨。
蒋孝期跟上去,重新用伞遮住他。
蒋孝期两天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又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现在周未脱下丧服,他终于出现了,他总是轻易就能捏住他的软肋。
周未不说话,他装不下去了。要像朋友那样对蒋孝期说谢谢吗?还是像白痴那样继续跟他装傻卖乖?
能蒙混过关的人可以是从前的周未,也可以是忘掉蒋孝期的周未,但不是现在叫陈末的周未。
“路不平,你走慢点——”周未越走越快,蒋孝期跨着长腿跟在后面给他撑伞。
周未继续走,像在摆脱他:“我不瞎,我现在什么都看得到!”
蒋孝期猜到了,猜到他假装失忆,猜到他这么拙劣地留在他身边乞怜他的爱护,像强塞给他收养的流浪猫。
“七哥错了,不生气好不好?”
果然!周未心说,果然那句“七哥”给他留意到了,蒋孝期从来不是可以蒙混过关的人。
周未突然转身,推开蒋孝期擎着的雨伞,任那柄伞被风掀进路边的枯沟,滚了满身泥土碎草。
“你,是你把周未找回来,他为什么不能生气!他很生气,很生气!你不要跟着我——”
小孩子受了委屈,只会向亲近的人撒娇发火,因为知道哪里才能讨到安慰。周未冲他发脾气,说明仍然当他是亲近的人,他甘之如饴。
蒋孝期继续跟着他,声音流出笑意:“谢天谢地,你终于肯回来了。”
周未气恼地扬起手:“我不要!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可怜我!”他气坏了的模样,一句话不停换气才说完。
“被你大喘气吓到了,”蒋孝期伸手拉他,想拦住他,抱他,“还好不是你不要我,哥错了……小未,我不告而别、言而无信,是我错了……”
“你,你……”周未更气了,不停深喘着,眼里蓄满两池深不见底的委屈,转过身直接冲蒋孝期挥来一拳:“是你、不要我!”
他离开的时机太糟糕了,那会儿周家发现周未并非亲生,陈家也不是周未的归处,他被全世界抛弃。
蒋孝期已经做好了打完左脸给右脸并一路鼻血流回丹旸的准备。周未的一拳像是将全部气力挥出身外,堪堪跨出半步,他整个人倏然一松,软折的膝盖跪落下去,身体倒向旁边的枯沟。
蒋孝期已经来不及拉住他,只好侧身一扑抱住周未跌落的身体,强行垫在他和枯枝碎石之间当作缓冲,一手飞快地护住周未的脑袋,两人叠在一起从土坡上稀里哗啦摔滚下去。
所幸这条不知做什么用的沟道既不深也没有蓄水,蒋孝期后背硌得有些疼,手背有划伤,仅此而已,但周未晕厥了。
“小未!”蒋孝期将人打横抱起来。那群也像刚爬出五指山的孙猴子,一路飞跳着狂奔过来。
蒋孝期后退两步一个猛冲,抱着人几步跨上土坡,被那群及时拖住手臂借力拽上去。
“把车开过来!”
“他低血糖,身上应该带着糖,”那群转动方向盘,轮胎将泥水扫出扇面,同时丢了瓶纯净水到后座,“泡一点糖水喂他喝下去。”
蒋孝期摸周未的口袋,果然有二指粗的一个小瓶子,里面粘哒哒剩下四颗夹心硬糖。
他将瓶子里的水倒掉三分之二,四颗糖全部泡进去用力摇,糖块变小,溶成稀薄的雾色糖水。
周未的脸白得吓人,连嘴唇上的血色都退净了。蒋孝期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一点点喂他喝糖水。
如果只是低血糖问题不大,但蒋孝期很怕,他之前爆血管也是突然晕倒,不知道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
蒋孝期掏出手机拨给林木:“林医生……”他突然顿住,转折略显生硬:“最近睡得不好,你推荐我妈的那种褪黑素我能吃吗?”
“可以。”林木也在电话中稍一停顿,像在思考他的提问,“小蒋先生不要过度操劳,适当节制。”
蒋孝期:“……”
他挂断林木的电话,让那群打给周家的段医生。
周未给糖水灌醒了,看清水瓶子里泡着的四颗糖,每颗都只剩下一丢丢,登时气恼地挣扎起来:“蒋孝期!你、赔我、的糖!”
“好好,我赔,”蒋孝期忙着跟段医生通话,“抱歉,他会不会有什么……补了糖清醒一点,刚在发脾气……”
段医生很重视的语气:“神志清醒问题不大,检查一下他的手脚有没有麻痹症状,如果没有就不是复发。我现在出门,你们的车快一点,我到津沽等你们,那里的中心医院设施很好,不要在县医院停留,万一情况不对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周未还在生气,从蒋孝期怀里拱出去,整个人往座椅里糊,十分萎靡。
“他有点发烧,”蒋孝期伸手过去想把人捣鼓回来检查一下,周未推他的手很不配合,“动一动手脚,有感觉吗?”
周未的手指一疼,被蒋孝期咬得闷哼一声。
“知觉没问题。”蒋孝期说,“辛苦您,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周未挣扎不动了,再次给蒋孝期摁回怀里抱着,他烧起来,整个人像刚出锅的馒头又烫又软。
蒋孝期拨了通电话给蒋孝明,让那群打开双闪能开多快开多快。一小时后那群的车从匝道驰出高速,前方等待的警车闪灯鸣笛开路,向津沽中心医院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