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还有半分的为君为帝的皇家做派?
你走罢
沉宴听见自己说:我宁可做亡国之君,也不能、不能
不能将那个疯子放出来。
若能为百姓换得良君,朕载于史书之上千人唾骂,也并非一桩坏事。
已经走投无路的帝王轻轻叹息。
他的面孔惨白,脸上有灰败自讽的笑意。
你以为将黎民苍生交于别人手上,他们就落得善终吗?
然而西淮说:燕启顾雪都,是什么样的冷戾之君中陆尽知。自他们从沧澜打到盛泱腹心,凡是未降之城,攻破后一律戮尽。因此而丧命者,早已逾数十万。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陛下
西淮讥讽地笑着:
你这可真是好一手逃避良心责问之法啊。
未想能有一日听到如此讥讽尖锐之语,沉宴愣了一下。
但是西淮显然还未将话说完。他继续说道: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叫人意外的事情了。
白衣人低低喃语:盛泱本就不是这样的么?叫忠心效力之人孤苦而死,投机取巧者官运通达哈。我早该知道的,竟还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呢?
他说着,便欲转身而去,似乎觉得之前想要问沉宴的话,也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等等!
然而,就在西淮将要离开之际,沉宴却猛然叫住了他。
你你有办法?
长久为君的直觉让他察觉出门外之人的不凡,沉宴试探着开口,斟酌道:你来找我,是来进谏的,是么?你与他们之前来的人不一样。
进谏。
然而西淮笑了。他像觉得这个两个字很有趣一般,在舌尖品读着,问询道:陛下,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向你进谏呢?
于沉宴惊讶的目光中,西淮接着说道:这天下,并非每个人都想要为你人臣的。我不求官达富贵,也不求显赫声名,你能诱以驱使我的东西,我一样也不稀罕。我今日到这里来,只是想看一看你值不值得我帮助而已。
沉宴活了二十余年,大抵还是第一回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但是他竟只是静默了一下,然后便平静若秋潭一般接着问道:好,朕接受。你说一说你想怎样判断朕是否值得帮助罢。
七个问题。
西淮道:很简单,只问陛下七个问题。回答完后,我自然会决定陛下是否值得我倾力相助。
可以。
沉宴答:你说罢。
一问,天下何物。
西淮缓缓启口。
其实,在来到惊华宫之前,西淮心中早已有了对所有问题的回答。
在林昆问出那一句读书为寻封侯否时,就已经轻易将西淮心中所有防线攻破。
那一刻,西淮真的很钦佩他,想,他是配上与自己并称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人。
天下何物?
天下不是君王权柄,也不是万里疆土。而是千万苍生黎明的性命。
它不是一样可以被争夺来抢夺去的东西,能够被舍去,亦或者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王权。
如果你走出宫门,就会看到街头卖白玉兰花的阿婆,追着风筝飞花而去的孩童,还有恣睢奔命、守着摊贩度日的疲惫中年人。
他们都是这天下的一部分。
天下从来不是冷冰冰的一个权柄,一个王座,或是辉煌广阔的一张地图图纸。而是活生生的、在这个世上喜怒哀乐度过一生的人。
他们很多很多,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度过着自己的一生。但是偏有人总忘记他们也是有温热体温的,只当做一个数字,计算着其中能取得的价值和能换出几斤几两的筹码,不关心也不过问。
第二问,读书可为封侯。
在这世上,转生为人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之一。因为你能够思考,自己这一生将为何而活。
读书不为封侯,不为货与帝王家,只为明智。知晓自己将清醒而温和地度过这一世。
爱世人,爱孤苦而多难的生命,为官不是为了求权势滔天,而是这苍生太苦,总需有人帮扶。
林昆早已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所以他明知生不逢时,却依然忠良度过这一世。
西淮分明知晓他信中询问的目的,却依然只能给出相同的回答。
只不过,在最后一句生不逢时,何以自处出口时,他换成了:
云华七年,栖灵峰以西北,是否发生蝗灾,饿殍两万余人?
沉宴怔愣了片刻。
西淮的声音轻轻的,接着问道:云华九年,是否洪灾难治,赤霞河上游溺亡七千余人?
这
沉宴沉默了数秒,而后迟疑道:朕不知道。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时间太久,朕都不记得了。
哈。
西淮低声笑了:细微末节的小事。
他闭上眼,轻轻重复沉宴的话,脸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讥讽的笑意:那么陛下可知道,当初我父亲,就是因为这细微末节的小事,被远谪沧澜,举家流放?!
对你们帝王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将别人的一生都改变。
西淮寒声说:可你们却连记得,都不曾记得。
沉宴:
是。
许久后,空荡荡的寂静宫殿中传来声音,沉宴低哑说道:云华七年,栖灵峰以西北,曾发生蝗灾。饿殍两万余人。
他闭了闭眼,声线压抑:云华九年,赤霞河上游溺亡七千余人。洪灾天罚,都确有其事。
年轻君王的声音像穿透了时光,向另一个蒙冤离世的魂灵忏悔那是青年时的叶清明。
他站在遥远的沧澜,身下是万册史书,曾经因为坚守圣贤初心而遭受的磨难和艰屈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他微微笑着看向沉宴,沉宴说:这一回,是我等帝王家错了。
迟到了七年的歉意,终于在这一刻抵达。
西淮怔怔听着这几个字,很久过后,他唇角动了动,而后爆发出一阵极其疯狂的大笑。
是你们帝王家错了
西淮眼角有泪珠淌落:好,好,好!爹亲,你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啊。
多少年的冤屈愤恨,埋在心中难以意平的旧事,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吐出。
西淮未再发一言,只大笑着出门而去俯仰天地,心中再无愧事。如此而已。
街道上菜篓倾翻,人马惊乱。就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在东闯西撞地寻找着出路。
却尽是徒劳。
燕启人,已经从外面将星野之都围住了。
李斯年看着这兵荒马乱的情形,跟在西淮身后,皱了皱眉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