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我白天让你们找的旧折子呢?
他将喝空的玉碗搁回太监手心,随意道:拿过来,我瞧瞧。近来为了找出钦天监所有党羽,楚渊和沉宴都在核查往事,有些几年前的奏疏,也都被翻了出来。
沉宴白天看了一些,此时剩下一些,他想趁着上朝之前翻完。
旧折子都带着岁月浸历的痕迹,有些竹叶纸都潮了,摸起来得小心翼翼的才行。留心翻破。
但是看旧折子,也有不少乐趣,例如有些还是沉宴当太子时候看的
他父王纵情声色,最后几年的朝事都是沉宴在打理。
沉宴那时候还与楚渊交好,常常互送礼物,也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都很别致。
例如楚渊亲手种的冥生兰的花瓣,一夕海棠的剪纸,以及闲散随手写下的诗篇。
那时沉宴曾很难过于楚渊是他父王的观星神侍。那时候楚渊已经十九,只剩一年就将弱冠,正式受封为他父王的观星神侍
他父王已经年逾六十,又常年纵欲于后宫,早已显出老态。
楚渊分明那样风华绝代,是干净洁白如天上云、世间雪的人物,沉宴一想到做君王的观星神侍是怎样一回事,心中就万分郁结,痛不欲生。
他多希望楚渊能做自己的观星神侍,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地想,他父王要是能早些禅位给他就好了。
如果都不行,那麼就请楚渊也为他推一次命谱太子在确定自己的观星神侍之前,先和父王共用同一个观星神侍,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是怕楚渊听了会生气。
怀着这样的纠结心思,沉宴一度快要发疯,就傻子一样把楚渊送过他的东西都制成了小书签,夹在奏疏里,天天看着,聊作安慰。
现今再看着这些东西,沉宴手指轻轻拈起旧折子里的一瓣干枯花瓣,唇角露出一个笑
他早已得到了楚渊,如五年前无比期盼的那样让楚渊成为了自己的神侍,但是,却也好像永远失去了他。
起码二十岁时他们还能互送礼物,一起奏琴吹箫,而今却连见一面也艰难至极了。
嗯?
正翻着折子,沉宴却手指微微一顿。
他从中拈起一截青丝,蹙眉想:这是谁的东西。
那截青丝大概有一寸左右,异常柔软乌黑,即便过了数年,也留存着一些微微的光泽,并不显得干枯。最重要的是,这青丝上留有血迹。
是楚渊的?
沉宴下意识想,他不可能把别人的东西夹在奏折里。
但是如果是楚渊的,怎么会有血迹?
楚渊是他极其珍视的人,如果楚渊受伤,他必定记得。
可是为什么,他脑海中却丝毫想不起关于这段青丝染血的记忆?
沉宴微有疑窦,但是随着他手往下一页翻去,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其中许多记有他批注的奏折他也不记得了。
虽然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杂事,诸如官员告老或外派的政务,但是沉宴现在想起来竟然没有一丁点印象。
好像他二十岁那年的所有记忆,都凭空蒸发了一样
沉宴手指拂过纸页,停在奏折的最后一行:
上面是那件事已经办好,请殿下放心。
那件事。
沉宴静默想,哪件事?
他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的记忆,但是只是空空一片。
他再往后翻,试图找出来是谁留下的这封奏疏,但是后面那一页已经被人故意撕掉了。
这一天,西淮出门,去了星野之都顶偏僻的一间玉料铺子一趟。
那名玉匠是个盲人,什么也瞧不见,西淮将玉坠放在他手心,问: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老玉匠摸索了一番,点点头:能。
西淮于是掏出一袋金株:做成之后,成色漂亮,还会再给你一笔。
说话时,他眼睛注视着匠人无光的瞳孔,确认他是真的盲了
倘若没有,西淮则大概率会叫他变得真瞎。
这些事交给上京的人办也可以,但是西淮不放心
他弄来这一块玉佩,就是想自己调查王家的事,弄清楚花辞树的身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不可能永远受制于他们,他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做好这些后,西淮才去城头买下一罐平尘茶,慢慢地往君子楼去了。
钦天监这些日子以来,算是跌了大跟头,在民间百姓口中几乎成了搅屎棍,人人喊打。
凭借打击钦天监,林昆也得到了御史台的绝大部分势力,从前因不结党而备受打压的贫寒士子们总算翻身。
林昆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后,就再次上朝,请奏对钦天监上下所有官员进行彻查,该抄家抄家,该下狱下狱,堪称百年以来的朝堂大清洗。
一时间风声鹤唳,不少曾经春风得意的官员都连日担惊受怕,面如土色。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因神女河石像裂沉而被抓走的女孩都被放回了家,不必在如花似玉的年纪被沉入湖底,成为那河神的新娘。
来星野之都时,见到的第一座楼,就是君子楼。
微微显得憔悴,但是依然不掩貌美的女子站在廊前,轻声道:而今要离开时,没想到也是从这里离开。
这是照月。她从钦天监的扣押下终于能够离开了,但为了避一避风头,银止川还是建议她离开星野之都。
再之后观星阁和钦天监的斗争将会更加厉害,难以预料的腥风血雨就要到来,任何孤零零的个人想要独善其身,最好的办法就是逃远一些,再逃远一些。
只可惜照月的梦想,原是在这如梦一样的王都唱一辈子曲儿的。
到了乡下也可以继续唱的。
西淮轻轻将桌案上的一叠词谱推过去:这是你在秋水阁唱过所有曲目的词,我都帮你整理好了。
歌姬的一双美目却注视着他,良久轻声问:是你么?
那个在秋水阁前贩词的匿名词人。
西淮淡淡道:这有意义么?
你真有才华。
照月轻声说:御史台的林昆曾反复问我,写下那些词的人究竟是谁他也觉得害怕吧。这样一个有着倾世才能,却对盛泱抱着绝大敌意的人。可是你竟然只是一个小倌?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不得已的。
西淮淡笑了一下,说。
点好菜了么?
两人正谈话间,银止川上楼来了。
他仍然是笑吟吟的,眼神轻佻含情,刚才这么从酒楼穿堂过来,就引得人回头无数。
银止川在西淮的身侧嗅了嗅:怎么一股玉石渣滓的陈味。
西淮简直眼皮一跳,勉力不动声色道:去一家店里买东西时路过。
喏,给你带的平尘茶。
银止川的注意力登时被平尘茶吸引过去了,笑嘻嘻道:
怎么买这个?
上次在御史台,见你喝了两杯。
西淮淡声说:倒是你,鼻子怎么跟狗似的,倒还嫌弃我路过玉石店,沾了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