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道:“前日晚上,大理寺有刺客闯入,客居的五殿下受伤被劫,下落不明。”
差点忘了这一茬,高悦行经他一提点,才恍然大悟,做戏要做全套,在外面人的眼里,李弗襄确确实实是失踪了。
高悦行打起十足地警惕。
随着仵作师父踏进陈家角门的时候,眼尖的她瞥见了门槛上暗红的血迹。
陈家这几天是忙得乱套了,门面上这样明显的不妥都无人清理。
陈大小姐停灵家中,进门到处都是白幡。高景在前院和陈大人打了个照面之后,正准备往陈小姐生前住的院子里去。
高悦行与之擦肩而过的同时,高景停下脚步,一指她,说:“你来伺候文书。”说罢,便大步流星朝内院走去。
高悦行于众目睽睽之下,低眉顺眼地跟上去。她的举手投足,自有一番下人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娇气,跑起腿来手脚麻利。
一群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们不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下人。高悦行女扮男装站在众人面前,竟然没有引起她们丝毫的疑心。
高景首先盘问的是陈二小姐:“寅时一刻,你姐姐遇害的时候,你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
陈二小姐摇头:“那时我正睡着呢,直到天亮醒来时,才得知,姐姐她已经被人杀死了……”
比高悦行还要小一岁的陈二小姐,正被陈夫人揽在怀中,她明显害怕,但却不怎么伤心的样子。
高悦行打量着相互依偎在一起的母女俩,发现不仅是陈二小姐,陈夫人的表情上,也不见任何难过。
高悦行深感反常,陈家大小姐可是正经的陈家嫡女,托生于陈夫人的肚子里,与这位二小姐一母同胞。
陈夫人搂紧自己的小女儿,说:“高大人,我儿年纪尚小,您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便可。”
高景:“陈夫人,不是本官有意难为您,只是陈小姐遇害当日,贵府上下统一口径,无一人察觉异常,本官也很难办啊。”
陈夫人不软不硬地回道:“高大人慎言,您这话说的,似乎是我们陈府上下一起合计好了要谋害大小姐,这未免过于荒唐了。”
高景一挑眉:“荒唐吗?”
陈夫人一横眉,却敢怒不敢言。
高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刺激陈夫人,他撇下这一众女眷,转身踏进了陈大小姐的房中。
高悦行亦步亦趋地跟着。
陈大小姐的闺房才是真正最有价值的地方,陈大小姐遇害当天,刑部便来人查封了现场,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包括陈家人。
门上贴的封条没有任何损毁过的痕迹。
可见依然保留着最初的痕迹。
高景奉圣命,全权接手此案,他今日才亲自动手接去了封条,将陈小姐被杀的地方再次揭露在阳光之下。
高悦行尚站在门槛之外,便闻到了冲鼻的血腥,甚至还有些发臭。
颈部一刀毙命,喷薄的鲜血远比人想象中的还要触目惊心,即使中秋在即,夏日的余温还未退去,血腥在屋中捂上几日,必然会酿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高景甚至还皱了一下眉。
高悦行却率先面不改色地踏进屋中,格外小心地推开门窗缝隙,让新鲜的风灌进屋内。
跟在后面的陈二小姐此时终于注意到了这位身量娇小的奴才,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咦了一声。
高悦行没能听见。
她在推开窗的同时,低头看见了窗台上一处不甚明显的鞋印。
封了几天的屋子四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窗台上的那处鞋印并不是因为踩到了灰尘而留下。
那鞋印上沾了一些白色的细碎粉末,在阴暗处是无法看清的,只在她推开窗户,阳光偏移过来的瞬间,静静地闪烁着晶莹。
这是什么东西?
第58章
高悦行转头看了一眼父亲,不敢随意碰触,于是凑上鼻子闻了闻。
是香?
高悦行瞪大眼睛,仔细再闻了一下,确定是香。
是女孩子家用来涂抹身体的香粉,研磨得细碎,掺进了淡淡的茉莉花香。
高景走到她身后,垂眼一扫,也看见了,但他不动声色地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于是,那一处鞋印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像金鳞一样,格外显眼。
不仅仅是香粉,肯定还掺了些别的东西。
没哪位大小姐会容忍自己身上扑了粉之后走在外面,浑身亮闪闪的像一只行走的鲤鱼。
高悦行仔细端详那鞋印,得出了一个结论——女人。
轻巧精致,很明显,是个身量苗条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会爬窗呢?
高景转身朝里间走去,堂而皇之地将那鞋印晾在了窗台上不理。高悦行不发一言,低头跟过去。
经过围屏的时候,她看到了地上打碎的瓷碗儿,以及洁白的屏纱上溅满的血,因过去了几日,而显得暗沉干涸。
外面虽乱,但是跨进内寝,倒是一片整洁。
妆镜前的脂粉盒子和首饰匣都都还半敞着,月洞门的拔步床上垂着暖色的纱幔,单看这里,仿佛还能想象出陈家小姐在闺房中轻摇团扇的娴静模样。
她还那么年轻,被一刀毙命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可甘心?
咔哒一声轻响,将高悦行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来。
原来是高景合上了妆镜前的首饰匣子。
高景问:“瞧出什么了?”
高悦行怕暴露身份,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学生不知。”
见并没有人跟进来,高景便问道:“你的这些玩意会这样散在明面上吗?”
高悦行看了一眼那妆镜前乱七八糟的匣子,她寻常倒是没有亲手打理杂物的习惯,但是家中有随身服侍的丫鬟,不必等她说,自然会替她收拾。
陈大人的正经嫡女,难道身边每个姑姑或是丫鬟替她操持吗?
果然不寻常。
高景一手拉开墙边的柜子,几件衣裙掉落了出来。
陈小姐的衣物几乎是卷在一起,一股脑地填在柜门里,高悦行一眯眼睛,把屋内的乱象和窗上的鞋印联系起来。
有人翻了陈小姐的屋子,不知是在找什么。
高景在屋子四处查看了一番,对高悦行道:“走吧。”
他们离开的时候,高景没有吩咐人重新贴上封条,门窗大开,甚至衣柜也敞着,高景出门后,对守在门外的陈夫人道:“你们可以打理陈小姐的遗物了,节哀。”
高悦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回望了一眼,看见陈夫人和二小姐一前一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那可是死过人的现场。
她们是真的挂念故人遗物,还是在惦记些别的东西?
一路无言,回到高府。
高悦行净了脸,换下粗布衣服,来到书房时,见李弗襄已经到了。
高景的书房大门紧闭,下人都遣到了外门。
高悦行喊了一声:“父亲。”
高景“嗯”了一声,道:“说说吧,你有什么发现?”
高悦行首先道:“我是好奇那个鞋印,里面到底掺了什么东西,竟然如此神奇?”
高景赞许地一笑,说:“雨花石,研碎成沫,混在香粉里,再填上一些铅粉,在暗处,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高悦行惊讶:“是您做的?”
高景道:“我其实并不是刚接下这件案子,在陈小姐遇害的当晚,天还未亮时,便有锦衣卫进府传旨。”
锦衣卫办事神出鬼没。
所以,只要他们不想让人知道,那便谁也不会知道。
皇帝一早就插手了,所以刑部根本无权处置,他们只是被皇帝驱使在台面上棋子,走个过场而已。
高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盛的便是灰蒙蒙的粉末,他倒出一点乌沉沉的桌面上,一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阳光下,才能引人注目。
高景道:“在刑部的人封门之前,我请求奚指挥使的协助,暗中在陈小姐屋内的几个角落都撒上了这种粉末,也就是说,封门之后,陈府有人不遵圣旨,偷偷从窗户进了陈小姐的房中。”
高悦行:“那个人在找东西。”
他们正聊着,高景的亲信求见,呈上了一张绘制的图纸。
高悦行凑上前一看。
是陈府的地图,画得非常详尽,但有几处地方,被人用笔做了记号。
只听那位属下回禀:“大人,属下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在陈家后宅各处仔细探查,途中圈示的地方,皆出现了脚印的痕迹。”
高悦行听着便惊呆了。
高景有趣地望着她:“你有什么领悟?”
高悦行答:“其实打的就是一个快,一定要将陷阱布置在对方行动之前,同时,还必须要猜到,对方的下一步将要往哪迈。”
高景望着她,说:“有些内宅的肮脏,远超你的想象,人心难测,往往能在不知不觉中要了你的命,陈家的这桩案子并不难,也不危险,等你将来及笄,嫁人,替你的夫君操持家事时……”说到这,高景望了一眼安静呆在一侧的李弗襄,似乎意有所指,道:“也许你碰到的麻烦还要比这更万分险要,你还能游刃有余的处理吗?”
高悦行明白父亲的意思,一直都明白。
李弗襄的身份注定了他身边可能净是火坑。
高悦行既决定不放开这段缘分,心里就要有所觉悟。她曾经觉得,囚禁在小南阁里的李弗襄真是惨极了,世上简直再也找不出比这还要糟糕的事情。
可她远远没有意识到。
或许小南阁只是一个开始,昭示着他这一生不可能一片坦途。
离开小南阁,才是一切肮脏诡计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