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撒上细密的止血粉。
高悦行将纱布叠成四重,长长的一条,递进夏天无的手里。
十七岁的伤兵摸了摸自己重新包好的伤口,用他干裂的唇,咧嘴一笑:“多谢。”
高悦行眼尾红彤彤的,借着帷帽的掩护,她泪流下来,浸湿了她的面纱。
此刻,她无比庆幸当时离开京城去往药谷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3章
高悦行在医馆里照料着伤员,有心想打听一下李弗襄的下落,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西境有些冷,原本过了春分时节,天气已有转暖的迹象,可谁料,到了西境之后,气候直转急下,绕城的河水上又结了一层薄冰。
高悦行找出一件厚实的衣服裹上,忽听有一行人纵马而来,高悦行从马蹄声中听出了急促的感觉,以为又填了伤员,立马掀开帘往外探。
街巷空旷肃杀,李弗襄那匹通身血红的小马停在了医馆外,他一身赤黑的轻甲,对着院中的狼毒道:“阁下可是从药谷来的郎中?”
狼毒上下打量他,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拱手,道:“不知小将军有何需求?”
李弗襄倾身问:“四年前,京城有一位高氏女,投身你们药谷门下,她可来了?”
狼毒一怔,下意识转头望向医馆二楼。
李弗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高悦行早摘了头上帷帽,只留白纱覆面,李弗襄并看不清她的脸,只见一个少女立于窗下,一头乌发,木钗荆环。
四年了。
有很多年少时的感情并其实经不起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蹉跎,孩子会很快长大,那些如蜻蜓点水般的冲动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便已被迫分离。
再见面时,常常物是人非。
而他们目光汇聚之时,高悦行手藏在袖子里,摸了摸腕上的白玉平安镯。
幸的是,物依旧,人亦依旧。
一切的心照不宣尽在不言中。
“殿下——”詹吉骑马追来:“我话还没说完呢,您怎么就跑了。该出发了殿下,就等你了。”
他要随军出城了。
李弗襄调转马头,出城前,他匆匆赶来一瞥,只为了见她一眼。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高悦行回首过去,幼时在宫中的那两年,发现他们真正能安静相处的时候居然很少。
他开窍晚。
而她总是很忙,不是谋划这个,就是谋划那个,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
算来算去,到最后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的复杂,已脱离了她能掌控的范围,再玩下去,恐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于是她又果断选择了另一条路。
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敢看他一眼。
终究还是错过了好多年。
高悦行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狼毒:“高妹妹?”
高悦行轻轻一颔首:“师兄。”
狼毒:“方才那位小将军,我听人唤他殿下,想必就是那位随军的五皇子了?”
高悦行:“是他。”
狼毒怅然感慨:“我瞧他年岁似乎也不大,果然英雄出少年啊。”
高悦行心情舒爽,甜甜地恭维了一句:“师兄您也是少年英雄。”
狼毒望着她雀跃的背影,独自在这萧瑟的院中落寞了很久。
郑家军扎营在襄城外三十里。
顶上灰白的天,脚下是苍黄的土地,此处的砂砾还是坚硬而干燥的,郑千业极目远望,说:“前面就要深入大漠了。”话音刚落,他似乎已经能见到远处的狂沙贴紧地面,漫卷而来。
郑云戟:“狐胡退至十里外的大漠深处,他们背靠绿洲,有的时间和我们耗。”
郑千业从怀中掏板栗吃:“他想耗也得看咱们给不给他机会。”
郑云戟眼馋地瞧了一眼老爹手里的板栗,他老爹就好这一口——糖炒栗子,吃了几十年还不够。郑云戟倒没那么喜欢,只是到了西境粮草匮乏,啃着干粮没滋没味的,板栗倒成了稀罕东西。
若换作以前,他眼馋了兴许还能讨两口来吃,可自从身边带上了李弗襄那小子,成天盯着他老爹怀里的栗子,郑千业的口粮便骤减了一大半,其他人谁也休想再分到一颗。
郑云戟咕咚咽了下口水。
郑千业正剥栗子的手一顿,破例大方了一会,赏了他一颗。
郑云戟:“——哟!天上下红雨了?老爹今天怎么舍得?”
郑千业数了数怀里仅剩的最后几颗栗子,说:“今晚最后一战,吃这最后一顿,明天咱就班师回朝。”他的余下所有的板栗放在儿子手心里,说:“给我小外孙送去,让他今晚睡个好觉。”
郑云戟:“怎么?您今晚不打算带他去开开眼?”
郑千业叹了口气:“此战凶险啊……”
李弗襄不仅是他的外孙,还是皇帝宝贝儿子,毕竟有一层皇子的身份,容不得半点闪失。
郑千业思量了几天,最终决定,让他留守营地。
狐胡今夜必败。
郑千业点了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夜色一沉,便如猎豹一般,兵分几路,隐进了大漠中。
蓟维的部下留守营地,儿郎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不大自在。
哪个奔赴战场都不是一腔热血?
谁又真的愿意躲在后方当缩头乌龟呢?
——似乎只有李弗襄是真的愿意。
蓟维提着酒去安抚部下的几个颓丧的兵,走在院里时,转头一看,李弗襄的帐子里已经灭了烛火。
他随身带的锦衣卫在附近溜达,蓟维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殿下歇息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蓟维便没有再去打扰,绕去了另一个帐子。
—“他倒是真能睡得着啊。”
—“他咋睡不着,明天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来,咱就能风风光光班师回朝了,那话怎么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五殿下也算是身傍战功的人了呢!”
—“你也未免太刻薄,我瞧那位五殿下挺好的,和京城那些富养的纨绔大不相同,至少能吃的了苦,嘴上也不曾抱怨什么。”
—“倒也对,不过他也太能睡了些……我每次见他几乎不是躺着就是睡着。”
—“大概还是年纪小吧,身体据说也不好。”
蓟维拿酒壶,给了这几个小子一人一个脑瓢:“快收收吧,叭叭的就你们长嘴了,成天眼顶头上,真佛搁在眼前都认不得。”
倒春寒的夜里,大家见了酒,就像见了命根子,在火上温了,一人分了一碗,喝着酒,啃着饼。
正热闹间,不知谁喊了一句:“哎——快看外面落雪了!”
阳春三月,西境边关竟然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高悦行今夜睡下的早,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又见上一世的自己。
有些反常。
高悦行早已与上一世的自己割离,此时再回首,只觉得处处陌生,恍若隔世。
早已嫁为人妇的高悦行,那时已是炙手可热的襄王妃。一身锦花缎,耳畔东珠莹光流转,她和京中的几位贵夫人,包下了茶楼,消遣听人说书。
说书人今天讲的是一段——“飞鸿踏雪不留痕,少年将军扬功名。”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底下人相视一笑。
这段书的主人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李弗襄十六岁那年,扬名立万的一战。他随军退守营地,本该是最安全的所在,意料之外,反倒遭遇了最惨烈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李弗襄带出了三千骑兵,苟且逃生。但他也仅凭借着这三千骑兵,不退反进,西入大漠,回马枪直指狐胡的王帐,斩杀主帅、国王,俘虏王室、大臣一百三十七人。一根绳拴蚂蚱似的,全部押回了京城。
那是天大的荣耀。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那一战,李弗襄在大漠里辗转了半年之久。
高悦行也不知道,那一战,究竟有难,有多险。
可最后却化成了大家传送中轻描淡写的谈资。
高悦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她平静地睁开眼,发觉才刚三更天。她从榻上爬起身,见对面的床铺是空的,夏天无不知哪里去了。
高悦行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试探着喊了一声:“夏姐姐?”
门外有动静。
夏天无身上披着裘衣,搓着双手,推门进来:“阿行,你也醒啦。”
高悦行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意,问:“外面发生什么了?”
夏天无:“放心,什么也没有,只是气候反常,我看外面飘起了雪花。”
高悦行哦了一声,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了个身,困意刚席卷上来,她浑身猛地一激灵,惊坐了起来。
夏天无被她忽然的动作吓一跳:“阿行?”
高悦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赤脚冲出了门,漫天的雪白茫茫地盖下来,高悦行却好似闻到了的风中隐约的血腥,以及嗡鸣的金戈声。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