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谷地如其名,果然山清水秀。
高悦行到了,行李尚来不及安置,便先依礼拜见药谷谷主。
药奴亲自烹了敬师茶。
师徒叙完旧之后,药奴才将高悦行引见给谷主。
高悦行乍一见这位老谷主,只觉得他清风道骨,矍铄异常。
听闻药谷谷主年岁过百。
但瞧着才不过花甲而已。
药奴:“师父,高家二小姐虽出身富贵,倒是喜欢钻研医术,我便将她带回来了。”
谷主目露疼惜:“才多大点,你父母亲也舍得。”
高悦行道:“父母固然不舍,但人人都有父母,有些事情,旁人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呢?”
谷主捋着须:“小姑娘不知疾苦,人人都有父母,但并不是人人都有幸能承欢膝下,或是生计所迫,或是世事无常,可主动来讨苦吃的,我是第一次见。”
药奴帮着高悦行说话:“生在那繁华胜地也未必是件幸事,在此之前,高小姐差点稀里糊涂命丧河中。有的胎投好了,却未必能生下来,有的能平安落地,却未必能清静养大。”
谷主叹气:“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药奴,你带回来的客人,随你一起住萱草堂吧。”
药谷上下都当她是客人,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儿,父母又远在京城,高悦行迟早都是要回去侍奉高堂的,至于将来议亲,也须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今年不足九岁,和他们这些江湖草莽不同,世家女孩子最多再几年的光景,便要嫁为人妇了。
药奴将她带回萱草堂:“你喜欢看书,不是我自夸,我们药谷的医术比皇宫藏书都要丰厚,这里也没什么规矩,藏书阁就在后头,你随意翻看,可要注意爱惜,不懂就来问我。”
高悦行道了谢,草草梳洗一番,就按照药奴的指引,找到了药谷的藏书阁,一头钻了进去,简直如鱼得水。
药谷有几个年轻的活泛弟子,听说谷里新来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挣着到藏书阁里瞧。
谷主收养的弟子,多半是孤苦多舛但本性良善的孩子,行医之道,需妙手仁心,心性最是重要。
高悦行在这里,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敌意,时有感慨,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除了看书,高悦行会自觉帮药谷干些活。
药谷有自己种的药圃,漫山遍野都是。
高悦行常常在清晨的时候,背着竹篓,跟在药奴身后,去药圃采药,回到萱草堂,再看着药奴炮制草药。
有时候,同一种药用不同的炮制手段,会有完全不同的功效。
高悦行十分愿意跟着长见识。
在药谷住习惯了后,有一件事情,一直挂在她心头。
高悦行离宫之前,有件尚未完成的承诺。
她住在药谷,天大地大,漫山遍野随便她取材,她自己调了黏土,取了合适的砂石,铺了一堆材料,在萱草堂的小院里,闷头捣鼓了好几天。
没想到,沙盘这个东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高悦行几天下来,已经费了快一小盆黏土,反复做了好多块,都以失败告终。
入夏后,天已经大热了。
夏天傍晚最怕的就是蚊虫,但是萱草堂里好似蚊虫很少,药奴在她的荷包里装了特制的药粉,院外早晚间也经常焚了菖蒲。是以高悦行至今还清清爽爽的,一点也不被蚊虫困扰,甚至还放心大胆地在院中玩到深夜。
高悦行又一次做坏了沙盘,啪一下丢掉了木模,自己坐着生闷气。
结果一抬眼,看到院子栅栏外,一个少年正望着他呢。
少年手里拿了本书,看样子像是来找药奴的。
高悦行眼熟他,因为他经常造访,于是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衣服,说:“药奴姐姐还未回呢。”
少年捧着书,失望道:“奥——我看书时有些地方不明白,所以来请教师姐,既然她还未回,那我多等等吧。”
高悦行道:“那你恐怕要多等等了,药奴姐姐走时和我交代要晚点回,多半要入夜以后。”
少年站在门外,更失望了:“那好吧——”
高悦行日子过得自在了,就好管闲事,她今天就忍不住,多管了这一桩闲事:“你是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不如说来听听,兴许我们还能研究研究呢。”
少年一听,露了笑容,立刻推开院门,拿着书坐到了她对面。
他拿得是一本《丹溪心法》,翻开一页,念道:“六淫七情之所感伤,饱食动作,脏气不和,呼吸之息,不得宣畅而为喘急。亦有脾肾俱虚,体弱之人,皆能发喘……”
这算是正好碰在高悦行的长处上了。
她虽年岁尚小,医道博大精通,她才只探了个皮毛而已,但她接触医术之时,最先研究的便是喘疾相关。
所以,提起这个,她倒是能说上两句。
但也就仅仅两三句而已。
高悦行懂的不深,少年聪慧,明白的又快。
很快,没什么话说了。
少年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摊狼藉,道:“我刚刚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你这是在做沙盘?”
高悦行颓丧着收拾东西,准备收摊明日再战,说:“是啊,我手太笨了,自己摸索不明白,还得去查查书。”
少年便笑了:“你不如问问我,我们家可是世世代代手艺人。”
高悦行眼前一亮:“是么?你会?”
少年道:“会一点,我可以教给你,不过今天晚了,光不好。”
高悦行:“那明天,我先多谢这位师兄了。”她在谷里住着,因为年纪最小,喊谁都是师兄师姐。
少年听她这么喊,低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好,等明天,我再来。”
高悦行总算找到了门路,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今天终于安歇了,次日清晨睁开眼,药奴正在院里起锅煮粥,高悦行帮忙递柴火,随口道:“药奴姐姐,昨晚有位师兄来找你了。”
药奴:“谁?”
高悦行不知他的名字,说:“最近经常来的那位。”
药奴明白了:“他啊,他有什么事?”
高悦行把两人昨天讨论的东西又讲了一遍。
药奴停下手中动作,沉吟了一会儿。
高悦行察觉她神色有异:“药奴姐姐?”
药奴回神,锁眉说道:“哦,没事,粥好了。”
吃过饭,药奴又提着背篓去逛药圃,高悦行由于要做沙盘,便没跟去。
药奴刚走没多久,昨天那位少年便来了。
他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高悦行恭敬地迎上去:“师兄。”她低头,瞧见那篮子里也是一些黏土,砂石,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果然是个靠谱的。
高悦行重视起来:“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那少年道:“狼毒。”
他说话总是有种淡淡的腼腆,而且眼睛也不会无礼地直直望着她。
高悦行觉得这名字挺意外,但是嘴上没说,只是重复了一遍:“狼毒师兄……”
总觉得怪怪的。
狼毒说:“还是随便叫师兄吧,你要做什么沙盘,有没有图纸,拿来我看看。”
高悦行摇头。
以前是有图纸的,也有打算,想照着郑千业书房里的那个模样做来着,但是现在她改主意了。
她说:“我就随便玩玩……想做个萱草堂。”
狼毒:“这好办。”他又问:“想到什么尺寸的?”
高悦行又答不上来。
狼毒见她没谱,又换了个问法:“想要摆在桌案上的?还是能随身带着的?”
高悦行二选其一容易的多,说:“能随身带着的吧。”
狼毒问清了她的要求,当下便动手。
高悦行发现他是真的很熟练,完全不用自己打下手,于是主动提及:“师兄师兄,您可不可指点我一下,我想亲自动手。”
狼毒一愣,答应道:“可以啊,不过那样就有些慢了。”
高悦行说:“没关系,我有时间。”
狼毒便默默把自己的工具拿出来,递给她。
高悦行按照他细致的指点,忙了约有两个时辰,终于,一个袖珍沙盘初步成型了。
在构图方面,萱草堂被放在了偏右上角的位置,其他地方按照周围的景致,打算写实地填上去。
高悦行做起事情非常的入迷。
狼毒到见日头正了,高悦行已经出了一头的汗,于是打了清凉的井水,高悦行道了声谢,一饮而尽,又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情。
高悦行目测,这一个小小的工程,以她的速度,估计到明天晚上,就能差不多了。
今天傍晚,药奴回得早,进门,见狼毒在院里,叫了他一声,把人带进了内室。
高悦行压根没在意。
狼毒垂手站在药奴身前:“师姐。”
药奴:“你在教她做沙盘?”
狼毒:“是,见师妹经常发愁,便帮一帮。”
药奴:“你还有这手艺?我怎不知?”
狼毒:“稍微知道点皮毛。”
药奴:“现学现卖吧,已经有人跟我告状了,你连续好几天不务正业,跑去地里玩泥巴。”
狼毒好似被人拆穿了秘密,头更低了,双脸发烫。
药奴冷起脸来,自有首席大师姐的风范,她说:“你入门算比较早的,师父也常常夸你聪慧,我怎么不知,你竟然连简单的丹溪心法也读不明白,越活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