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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声淅淅沥沥地落在柏油路上,路旁种植的梧桐开始落叶子,天光被乌云遮住了。
雨水落入花坛的土壤,稀释着营养,植物的根茎将露不露,我不太喜欢雨天,太吵。
熬过了今天的课,头顶的风扇还在吱呀转动,放学铃打响后十分钟左右教室的人渐渐快走光了,有人走到我桌前,我正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在树叶的背景下显得清晰至极的雨水。
空寂,如此惬意。
“顾呈同学,你不走吗?”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是个瓜子脸大眼睛。
班上很多女生,会经常议论我是渣男,用不屑的,鄙夷的声音,但每一个都不太敢跟我说话,准确来说,她们每一个在我面前都会紧张,这个瓜子脸脸大眼睛倒是镇定自若。
“没伞。”我说。
“那顾呈同学要和我撑一把伞吗?”
2
“呈哥,听说你跟赵灵好上了?”唐中中掩饰不住那脸羡慕嫉妒恨。
我和他刚打完篮球正坐在操场边上喝汽水,听到他这么问,赵灵?赵灵儿?仙剑奇侠传?我喝完最后一口,把塑料瓶往垃圾桶的方向一抛。
“我可不敢和赵灵儿好上,我怕李逍遥的万剑决。”
“……哥,能不开玩笑了吗?”
浪费我幽默感。
“赵灵谁?”我扭头问他。
“不是吧?有人昨天看到你俩打一把伞诶!你跟我说赵灵是谁?”
我模糊想起来昨儿放学后的一件事,没所谓地说:“哦,你们要觉得好上那就好上了吧。”
“那可是隔壁班的班花,你不是以前还觉得她眼睛大吗?”
有吗?我不太记得清。
“她隔壁班的?”
“……”
看得出,唐中中不想跟我说话了。
3
那个大眼睛就经常放学在我教室门口等我,我跟她在一起还是觉得没劲。对于赵灵我没印象,我一向懒得记交过的男女朋友,那反正现在重生了,来者不拒不就好了。
4
我跟谁在一起都觉得没劲。
5
人和人的交往,男的女的,男的男的,女的女的。
都是从陌生到熟悉,人们觉得阴阳是伦常,所以男女结合才是正常,而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都会成为城市地底深处的淤泥,民政局不会给两个男的或两个女的开结婚证,《圣经》也觉得同性恋是错,上帝不会原谅他们。
当然,我不是同性恋,顶多算个双。
我只是发现,人们觉得女孩天生不如男生数学好,会在孩子小时候就说这些类似的话;人们觉得男生不如女生语言能力强,也会在孩子小时候就说这些话;人们觉得,这个社会承认,承认的就是对的吗?不承认的就是错的吗?对错由人来评价的话,不是跟杀人犯来宣判自己到底有罪与否一样吗?
社会是个由规则制定的牢笼
6
当局者迷,旁观者都被我遮住了眼睛。
7
半个月后唐中中把我从桌上推醒,“卧槽呈哥,你猜我看到什么?你他妈还在睡觉,你快跟我来!”
8
墙角的阳光穿插过树叶缝隙洒下一地斑斑驳驳,太阳沉进了那片黄昏海。
有一瞬间我想起了我梦里的那片黄昏海,橙黄的光浸染着水天一线,云层是深蓝色的,太阳是一团火,海面的波涛都被它点燃了,泡沫发出璀璨光芒,黄昏的颜色从热烈逐渐燃烧出结局的终点,那不是热烈,是末日。
那是现实沉入虚幻世界的底层,我很难为它们划下一条明晰的现实与幻想的分界线。或许我根本就是死了,这个世界是我的意识所组成的。
海枯石烂不是随便吟诵的诗歌,是每一次黄昏潮汐涌向我生命的不朽。
是我的末日。
我梦里的末日。
“草,呈哥,你只要出一声,我就跟他们拼命。”唐中中死盯着前方,非常笃定地对我说。
当那束阳光透过赵灵的眼睛,她面前的人没有说话,我只能看到他夹着烟的手轻慢地抖落了烟灰,烟灰是灰色的闪着猩红色的光,和我梦里的黄昏海最中心的颜色如出一辙,一如他黑色的短利似青茬的头发,和过去某个深夜我发高烧他把我背在背上跑去医院时,我看到的一摸一样。
我不记得有没有这一段过去。
但是我觉得这样挺好,甚至心底像沼泽般阴暗期待着顾铭问我要赵灵。
以我的角度来看,这不叫抵消,这叫扯平。
我希望跟他扯平。
但我不希望跟他抵消。
我站在树枝后,挺拔的顾铭目光似乎跃过赵灵的肩膀,有一瞬间他仿佛是在看我。又仿佛不管我。
9
当天晚上我没有在外面鬼混,而是久违地回了家。
这栋廉价的小楼,生锈的扶
', ' ')('手,发蓝的墙壁已经脱落了许多墙灰,以及许多乱七八糟的儿童涂鸦。
我走到三楼,摸出口袋的钥匙。
有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有点紧张,那件事发生后我和顾铭之间的关系就被埋下一根刺,那根刺初时不显,时间一久就成了死结,但我是个人渣。
我还能更人渣一点。
人渣是什么,就是引诱自己的嫂子,还当着自己哥的面内射。
林雪是个好姑娘,可惜碰上了我们兄弟俩。
倒大霉了。
10
打开门就一眼看到顾铭站在窗边抽烟的身影,以前我觉得他很高,高得我够不着,现在我能跟他平视。
如果一个人死去,国外的墓碑上会有生卒年,也能赋予死者各种前缀,通常或慈父,或慈母,或爱人,如果我死去,却不会拥有我哥能赋予我的前缀,我应该只有一个名字。
我记起以前浏览此类网页看到的一个事迹,一个参加过越战的同性恋老兵,碑文上写——当我在战场上干掉两个男人的时候,你们给我颁发勋章,当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你们让我退役了。
“怎么,还知道家在哪呢。”他转过头来看我,对我发呆的样子皱眉,他一皱眉就显得很冷很酷很拽,我哥很受欢迎,从小到大对他这张冷脸也能趋之若鹜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我对我哥的魅力不屑一顾,因为他不懂得及时行乐,再怎么帅也占不到便宜,倒是打架很猛,我挺嫉妒的。
学校的男生都很服我哥,只要对外校的人提起顾铭都与有荣焉。
我俩初一的时候被高一的校霸带着一伙人找了麻烦,领头的是社会上风生水起的混混,起因是校霸的女朋友明里暗里想勾搭我,我没理,现在想想这事对我哥而言纯属无妄之灾,可他骨头硬,他们要他下跪,我哥不肯,眼睛像一头狼,然后他们打断了他的腿。
一年后,他们全在我哥面前下了跪。我哥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都是服我哥的人。
当年的校霸那伙人不仅下了跪,还被我哥逼得退了学,那个混混也进了监狱。
我不知道我哥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关心,他不会对我提,我也不会过问。
我爱上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成了我哥的女朋友。
我就开始谈恋爱。谈各种恋爱。更像是约炮。
出了事都会有我哥给我兜底。
连我睡他女人,他都能翻篇。
11
他脚边地上的烟头,很多,不知道他抽了多久,我哥的烟瘾比我大,他抽得很早,又猛,我抽烟也是跟他学的。
没了爸妈,我们就是一对相依为命长大的野狗,受伤了就依偎在纸箱子里互相舔舐互相温暖,后来纸箱子成了大房子,野狗长大了。
社会是个被规则制约的牢笼,就算是在这间没有外人的房子里。
他站的窗口,外面燃着星空,孤独的星空,他逆着星光的肩上跃动着碎钻,夜风吹着他的侧脸,左手夹烟,衬衫袖口露出几分钢筋铁骨,手腕时隐时现青色的纹身。
他仿佛已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像不惜耗费百年也要站在这里,或者在某个世界已经度过了百年。
我死去后,顾铭活在没有我的世界,得到他想要的平静与欢愉,我想他接到我死去的消息应该是会松一口气,或者冷漠地瞥一眼继续投入工作,把死人当路人。不起波澜的人。
12
顾铭给我煮了碗面,我坐在桌前打量着我哥在厨房的背影,觉得仿佛我从来没有从这个房子里出去过。
打架能锤爆五个成年人的铭哥回到家里能下厨房煮面,想必这画面被其他人看到了会震惊无比。
因为铭哥是真的铭哥,但我这个呈哥是别人叫着玩的,多是在调侃我。
顾铭不一样,别人是真不敢惹他。
我把手机里的歌调到最大,缠绵的前奏,低哑的嗓音,逐渐鼓噪的音乐让坐在我对面的顾铭用食指跟着节拍无意识地点在桌面,重金属的质感扑面而来,包括中间夹杂在鼓点里的一段女人呻吟喘息更加让人激情澎湃,血液里的细胞也开始震动,仿佛烈酒过后的宿醉,让人恨不能去得到什么得不到的。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我看不到他高领下的喉咙,但我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
我没有放下筷子,瞥了一眼他深黑色的眼睛:“你又听不懂。”
我的目光落到他手背鼓起的青筋上,不知道他是为了跟我找个话题闲聊还是真的好奇这首歌,如果是后者,那可真是破天荒,顾铭从来对音乐没什么兴趣,如果是前者,那我也表示理解,我俩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有坐在饭桌上面对面了,交流兄弟感情这种活动一向不会是由我牵头,顾铭会。
但他话少,每次交流兄弟感情都会演变成冷场。以前吵架,他愤怒到极致会抬起他的拳头,有时最后一秒会落在其他东西上面,有时是被牵连的人,有时是墙壁。有时也会是我。
“有人说,这首
', ' ')('歌是乐队主唱用跟女朋友做爱时的声音合成的。”我问他,沉着、沙着嗓音,也看向他,“你喜欢吗?”
他没说话。
我的舌头用力抵着上颚,集中注意对付着口腔里食物的气息。盯着他脖颈露出的一小节青筋。每一处凹凸。
13
“跟赵灵分手。”顾铭的眉头一对上我总不会平,他好像看我哪哪不顺心,或者哪哪不如意,我本来就是这个德行,越长大越没有德行。
“凭什么?有你什么事啊。”我笑得有些古怪。
我果然勇,遇上任何能挑衅我哥的事我真上。
他讥讽似的勾了勾唇角,吐出一口烟,像是工业革命时期释放的浓烟,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黑沉沉的眼睛。
比夜空更幽静。
他一拳揍向我的下颚,拳风凌厉,我偏头躲过的同时扫腿妄图踢倒他,他重地像座山,这副身躯曾为我遮风挡雨,如今我却只想打死他。可顾铭毕竟是个打架行家,一瞬间就拧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墙上抡。
不大的客厅只有我俩打架的嘈杂声音,跟杀人已无二致,从沙发到电视机前,连墙上灯的开关都被打烂了,客厅陷入黑暗,其间碰倒了热水瓶、盆栽、水杯,杯子的碎片四处都是,鼻青脸肿的我抬脚踹他的肚子,他把我摁在墙上撞,砰砰砰地撞地我脑仁疼,口腔里全是恶心如铁锈的血味,我觉得自己像头走投无路的野狗在奄奄一息地挣扎在猛兽爪下祈求活命,在顾铭停下来的刹那我迅速反手扼住他的咽喉,客厅像是凶案现场,连阿加莎都不想看第二眼的阴暗与疯狂。
我们成了原始社会的野蛮人。
或者我不是猛兽爪下的野狗,我只是个反抗猛兽的幼崽。
我用我自以为长好的尖牙,磨牙霍霍向投喂者。
我把他压倒,脑子已经不清楚了,血缘里一脉相承的凶恶使我支着手肘狠狠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砸了四下,顾铭的头都反射性弹在地面了,他破损的眉梢比冰铁冷漠,我呼气,被顾铭一脚踢飞到餐桌角,腰上传来的钝痛令我瞬间蜷缩在地,困兽犹斗般喘息,手里握上了散落的一片玻璃碎片,这碎片是捅他。还是捅我自己。
我经历过生命的低估,也死过一次,把生死看得很淡,有一瞬间想,与其三十岁死在那场车祸里,不如死在十九岁的顾铭手里。
敢一辈子不见面吗?我敢。
如何一辈子不见面。
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若想真的一辈子不见面,只有成为两种人,生人和死人。
生死相隔,才叫此生不见。
他要不起波澜,我要让波澜在十八岁的我和十九岁的他之间愈发壮阔。
“想杀我?”顾铭同样伤痕累累,他曲起一条腿原本坐在地上休整,见我的动作,眼里迸出比星光还要刺眼的火花,那是野火燃烧,蔓延,碾碎理智。
崩塌。末日。海啸。分解的世界。火山的喷发。脑海里翻滚着刚入大学时的我见到的一大片蓝色勿忘我。无望。进入不了的世界。是站在大学门口的某人左手夹烟,凝视与目送我。
他将我踹翻在地上拿脚踩我胸膛,我疼得直抽气,感觉肋骨似断非断,他执拗地还在拿食指指着他自己:“你他妈是老子养大的,你他妈竟然想杀我?!小崽子你他妈想杀我?!”他又一脚踩在我拿碎片的手上,狠厉地碾压,我尖叫出声,那碎片已割破我的掌心。
这就是顾铭。
嘴里念叨着“想杀我。”三个字,疯癫地跨坐在我身上扯着我头发往地上嗑,我只能辨认他猩红的眼角。
三十岁的我发疯,让十九岁的顾铭,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去。
我被震在了当场,我从来没见过顾铭哭过,他一直都是个充当保护角色的老大,从小酷到大,初中那年被打断腿,顾铭没哭,父母去世,我也没看见过顾铭哭,我睡他女朋友,他也没有哭。
顾铭的眉眼很锋利,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在外面别人不敢靠近他十米的那种,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总是让我看不透他在像什么,把烟一扔能二话不说把人踹出五米远的距离,那么强硬的顾铭现在在我面前红了眼睛。
这把叫顾铭的刀被破开后的底下不是锋利的,是流动的血和柔软的肉。
直到他歇了气,我吊着眼睛斜视他。交缠的呼吸是硝烟。
他黑色的高领毛衣遮住了他的脖子,在这副森严的盔甲下我难以看到他的心脏是什么模样。只有那双没有任何遮挡的骨节分明的手是我唯一能看到的他身体之一,以及他深深喘息时脖颈与下颌间崩出的一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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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还摆着很多相框,有我和他这么多年来去滑雪的、在西藏的、海边冲浪的……从青涩到成熟,其他孩子有的,我都有,他有很努力让我去觉得没有父母也不是多遗憾的一件事,导致我有一段时间非常粘他,十四岁之前都会跟他挤一张床。
我跟顾铭以前很好,亲密无间的好。但毕竟我已经有
', ' ')('五年没再见过顾铭,五年太久,我渐渐忘却很多过去。
我和其他人能上床,能交融,但我知道,再怎么亲密也不会更亲密了,除非把我的血和他们的血交融在彼此躯体里,那才是真真意义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所以顾铭不一样,因为我们流着能交融的血。我们的血能交融,甚至说哪怕某一天我得了骨髓癌,我哥也能给我移植骨髓的那种,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和我哥的关系是不会改变的。
因为他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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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句话,我是个人渣。
如果我是哥哥,我一定不会去养大顾铭,我会悄悄把他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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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顾铭,到最后也放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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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顾铭,恨不能亲手杀我。若是杀人不犯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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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地上嗤嗤笑出声。绝望。像条濒死的虫子。
至于顾铭,他坐在墙角冰冷的地板上沉着眉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火光在他指尖明明灭灭,却是昏暗寒冷的客厅唯一的一点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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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干什么?
我问自己。
20
再睁开眼,是医院的天花板。这地方,我熟。
阳光落到窗框上,暖呼呼的颜色,是冬日的太阳。
像是回到了当初十五岁折千纸鹤的惬意时光。我把它们堆在阳光倾斜中的窗边,凝视着它们每一只的阴影,也有扑棱着翅膀的鸽子飞过我面前。
接着,接着顾铭会这样说,用他低沉、不善于表达情绪的声音——他说:又困了?睡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21
对,他说过的。
22
可是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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