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撤了熏香, 久闷的屋内一股药味盘踞。
林茹阴徐徐的醒来, 眼睛挣开的一瞬还很不适应微微的光亮,她侧头, 案牍上一盏明烛染了大半, 青铜做的灯托上泪迹斑驳。
昏黄的寝殿渲染着宁静,四周都是暗的,唯独中心那抹微亮,引得她侧目出神。
人枯槁如灯灭。
她从梦里死,现在又重活一世了。
林茹阴想起了婉清走时不甘又无奈的痴言痴语,上一辈子的梦里却没有她,那皇后早早就香消玉损了, 而她,好像也不那么识趣。
临了大半辈子,也没有特别快活过,再回首, 有些人已经不再了。
林茹阴的视线移近, 她白皙的手正被一双修长的大掌牢牢握着,十指相扣。
那手此时燥热带着点薄茧,平时一个人时印象中确是冰凉的, 怎么也捂不热, 她顺着那露出的一截手腕往上瞧,是男人刀削的侧脸, 熟悉的眉眼让林茹阴挪不开视线。
梦里的后来, 她已经许久没再见过他了。
男人俯身蹲坐在她榻侧, 他好似一直守着她,终于撑不住屈着身睡着了,他好看的眉眼皱着,连睡梦中薄唇都是微抿的,他清隽的面容似有化不开的忧愁。
他衣襟单薄,不堪疲倦的病容,屈着身睡着的面容看得林茹阴微微眼底发热。
温筠玉憔悴了许多。
这个男人自遇到她,都撑着羽翼不知疲倦的为她遮风挡雨,见她一笑甘之如饴。
怎么就这么傻呢
她的手发麻,她微微的瑟缩起来,却忍着舍不得抽开手。
她怕吵醒温筠玉,她心中微涩,怎么也舍不得了。
然后温筠玉根本没办法熟睡,浅眠时一下就惊醒过来,墨色的眼眸凝在她苍白的面容上,眼底有星光流转。
他惊喜的看着林茹阴,似小孩得到心爱玩具时的喜极而泣。
那沙哑的嗓音里有强忍的泪意,失了往日的清冽。
“你醒了。”
林茹阴一下微红了眼眶,眼泪夺眶而出,嗓音微哑轻轻“恩”
温筠玉抱着她好半天不撒手,他要将她的姑娘牢牢的安置在他的怀中,感受那温热的触感才能将这几日提心吊胆的抚慰些许。
这份得之不易又差点失而复得的珍宝让他拢在怀中细细感受,心才慢慢归回原处。
天方将明,一抹初阳刚起。
冷清肃杀的殿门外却气息一荡,一抹祥和的气息扫来,淡化了一切阴鸷。
殿门处有人逆光缓步而来,他宽大的衣袍无风自动,无视了门外一众的守卫,他们似忘了不动弹半分,他就这么走了进来。
那人落定,眉间的红莲透着几分妖异,周身气息却缥缈与天地间,是正道无疑。
梵音对她微微一笑,“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林茹阴坐在塌上瞧他一怔,眼中的画面繁复飞逝。
玉峰云颠之上,一片桃林开的正盛。
那瓣瓣桃花飘落,林间的风吹得冷冽,鼓起那宽大繁琐而精致的袖角,上面绣着羽羽如生的九凤朝凰。
年轻的太后与人对坐,焚香煮茶,其间的玲珑玉棋盘还分毫未变,依旧是过去的残局。
云雾间,袅袅青烟,一缕一缕消散,两人对坐的身影也时而朦胧。
与之对坐之人坐姿慵懒,如乘鹤归去的清华之气萦绕于周身。
我想回到过去。
为什么呢。
我想他。
一声明显的笑溢出云间,那便去罢。
一世梦回,既是真知。
“是你。”
林茹阴怔愣的从记忆的深渊中跳脱出来,之前种种落在心中,拖着身子就想俯身朝他一拜。
梵音含笑退后半步,弗受。
小太后啊。
梵音含在嘴里的一声轻叹,最后化成了一抹心愿已了的释然。
他眉心那抹红莲有金光一闪,随即隐没了去。
等众人再去瞧,人似凭空消散于天地般。
温筠玉声音一紧,面色凝重“你何时与梵音大师见过。”
他们终于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去找寻梵音,但都无果,林茹阴的身子一天天被折磨的快脱形,眼看就不行了,就在他万念俱灰时。
那梵音却自己出现了。
众人都惊疑,连温筠玉都觉得这时机拿捏的微妙。
这梵音似乎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都不用温筠玉说,便直奔林茹阴而去。
他那双明悟的眼,静静的瞧了温筠玉一眼,一切都化在了他含笑中。
解毒的手法也不是常人能懂的,他莹白的指尖对着林茹阴的眉心一点,似有什么金光落了进去。
温筠玉再三追问下,梵音也只是淡淡一句“看施主造化了。”
再之后,林茹阴便醒来了。
只是前后瞧着人有些细微的不同,用心感受,还是他所心心念念的宝儿。
林茹阴哑然,别过脸不欲回答。
她的侧脸笼罩在阴影中,低垂的眼眸里的光亮明明灭灭,再抬眸望向温筠玉,那眸光透着暗茫,看得他心下一沉。
那杏眼里一如初见时的清透,却多了几分淡泊。
好在看他时,欣喜落在她的眼眸里,似盈满了星光。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苦笑着上前,再如何变化,都还是他的茵茵。
林茹阴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唇瓣微挪,也不知如何与之言语,干脆作罢。
只专心赖在他怀里,埋头在他宽大结实的胸膛,微微眷恋的蹭了蹭苍白的小脸,有几丝微卷的发,贴着她的双鬓,温筠玉腾出一只手细心的拢好,指尖落在她还稍显疲惫的小脸上。
他垂眸看了许久,哄着她“睡吧,我陪你。”
期间林茹阴几次想出去,温筠玉却分毫不让。
她实在想知道外面发生什么,现如今到什么地步了,却被困着半步不让出去。
想也是凶险,然而她必须做些什么。
不然她逆转乾坤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温筠玉陪着她温存了几日,渐渐出现的人影就少了,每每至夜半才带着倦容坐在榻侧瞧着林茹阴安睡的容颜半响,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等林茹阴挣扎着早起醒来又是不见他的人影,手往榻侧一摸,还带着一点温热。
她真的又好气又好笑,笑着眼睛都有些涩。
林茹阴艰难的眨眨眼,他已经好久都不曾好好睡一觉了,本就寒凉的身体如何受得。
想着上辈子,温筠玉坐在轮椅上瞧她时憔悴的面容和单薄欣长的身躯,她的心就和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
那是两人吵得最凶的时候,反而是最浓情蜜意的时候,落到最后,两人相看默默无言。
自她登上了高位,做了人人称赞的小太后,就再也没见过温筠玉了。
她也想问他一句。
为何,再也不与她相见。
可是恼了她?
落华宫
那边沈赫荣坐在殿内,肚子已经显怀,她挺着硕大的肚子倚着贵妃椅有些艰难的皱了皱好看的眉眼。
这一胎怀的她很是艰难,似乎此前的几次凶险伤了根本,孕期的反应大的她吃不消,人也越发消瘦。
一张小脸依旧清瘦,唯有高挺的肚子大起来。
这怀的孩子似将她身上血肉都吸了进去。
瞧的人心惊胆颤的。
生怕孩子还没生下来,人就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
端了一碗瓷碗来,里面黑乎乎的药水,看得人直作呕。
沈赫荣忍着不适,抬袖去够瓷碗,玉指青葱搭在青瓷上,轻微的一点力道拖着,有几分汁水摇晃流淌出一点来。
她欲抽出瓷碗,多使了几分力道那碗还是有些摇晃,但却抽不出。
她看着那女官,温声道“怎么了?”
那瓷碗落在两人中间,明明一点点的重量时刻却犹如千钧,沈赫荣手搭着都有些酸涩了,她却坚持的扣着碗沿。
那女官在她坚持的目光下寸寸落败,松懈了力道,屈着身子也后退半步。
她半弓着身瞧她喝药,嘴里泛苦。
就这么看着沈赫荣无所谓般灌了大半下去
“娘娘,那药。。。。”
女官欲言又止,语意不详,心下惧是沉重。
“药怎么了。”沈赫荣笑,她攥着帕子点点沾了药渍的红唇,眸色里的笑意倾泄,似有点点星光带着点晶莹。
女官哽咽着声音,用力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赫荣摸了摸高挺的肚子,垂下眸,眼神落在其上,含着温柔的笑意,整个人十分娴静温婉。
“我儿他会好好的。”
她撑高了身子,拿起身旁的书看了起来,一边小声的念着上面的字,神色认真的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做着胎教。
沈赫荣自从怀了孩子每天都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晕乎乎的,这每天一两个时辰的给孩子念书,对弈确是她最精神的时候,其它时候不是对着窗外的梅花发呆就是摸着高挺的肚子假寐。
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可能真如人所说怀孕会使人柔和。
“听说孩子在肚子里就要多给他念些书,这样的孩子出生后才会更加聪慧。”沈赫荣摸着肚子自言自语道。
“弘乐王那来了书信。”女官为难的将袖中的藏着的漆红锦云小盒子拿了出来,双手奉上。
沈赫荣嗤笑“放那桌上。他这点偷鸡摸狗的毛病一点没变。”
她认真的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后,才将将歇下,厚厚一本书被她小心仔细的搁在案牍上。
又过了半响,葱白的玉指捻起几块糕点品尝,一边示意女官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书信沈赫荣瞧了一眼,就搁下,又拿起盒子里的另外一件东西,是一块龙纹玉佩。
“都拿出去烧了。”沈赫荣冷笑。
就这点俗物能配的上她肚子的孩子,真是可笑至极。
这皇帝重病后,弘乐王的动作就多了起来,这明里暗里惦记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怕事迹败露。
她气着歇下,想了又想“那玉留下,别的处置了。”
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她赌气的将眼睛一闭,眼不见心不烦。
女官叹了一口,自觉退了出去。
外头的光辉泼洒进来,一点点斑驳的光印在沈赫荣的身上,衬的她整个人如沐春风的贤淑。
储寒欣长的身姿立在殿外,透过微微掀起的雕窗,静静的看着里面的女人,他的清冷的眼眸在触到她清瘦而明艳的小脸时,有一瞬的温柔闪过。
一时岁月静好。
外面隐隐有传闻皇帝身体大不如前了,还正值壮年,却沉迷于奢靡,夜夜笙歌,前来请安的太医明里暗里请示过多回,到了最后只道安康。
若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谁瞧出了毛病是真的要治罪的。
这皇宫里就没有人傻到做那出头鸟,这病情也就一再耽搁了去。
那辅佐过两朝的元老,此刻也有心无力,温筠玉摄政王朝积威甚深,加之他们年事已高,怕晚节不保纷纷辞官回家养老,不欲淌这趟浑水。
这些知道一点宫中秘闻的老臣,也只能叹一声可惜了。
但这绝对的利益面前,有急流勇退者,自然也有利益熏心者,盯着眼前这块肉,想扑上去撕咬一口。
弘乐王那边下了朝,就急急回了王府。
他花了大量精力和人力物力渗透进了皇宫,这会却得到最新消息,说沈赫荣肚子里怀的很可能是死胎,这会他不得不重新商议再做打算了。
原本他只要等那孩子一生下来,学着温筠玉做个摄政王岂不享福。
若是死胎,等他熬死了皇帝,再顺势继位不知有几成胜算。
他府门养了门客三千,堪用的却屈指可数,但也够了,几个门下身怀经世之才,辅佐他已是大幸。
他一入府,府中已有门客迎了上来。
“弘乐王。”
几位拱手一拜,面色却不卑不亢,尽显大儒之风。
“请几位随我到书房商讨大事。”弘乐做了个请,相邀几位一道走。
待弘乐王上首一坐,几位齐聚共谋大事。
有眼神的小厮上了一道茶后,就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顺道将门阖上。
“本王从太医院那刚得的消息,荣妃肚子的孩子十有八九是死胎。”
弘乐面色还算平静,也许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历经了风雨。
座下门人纷纷皱眉。
“荣妃可知?”
“大概是不知。”弘乐凝思,“本王今日刚给我那孩儿送了书信,瞧说很是高兴。”
“现如今皇帝病危,膝下子嗣不丰,若那荣妃肚子里的孩子真是死胎,与我们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这一消息打的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本以为可以坐享其成。
“先也不是没别的法子,想那狸猫换太子的戏法,咱们也可以整上一出,待那婴儿一分娩,换个男婴上去,岂不全乎了。”
“嗳,不可。”稳重自持的那位“那后宫前朝都被温贼把控在手上,这一动作可不小,不是白白撞上枪口。”
这种不稳妥的办法与他们无疑是难于登天。
“温贼一日不除,都是个祸害在,我等岂能酣睡。”一人义愤填膺。
“如不杀进去,这皇帝病危,可不就是上天降与王爷登位的征兆,只待兵马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说的那人是个武将,一身匪气,说的那是豪情万丈,一个大展宏图的抱负尽显。
那稳重老者还在深思。
“别可是了,错过这一茬,温贼还会给我留下机会吗,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诸侯不能留京太久,等温贼有余力了,岂不将我们都驱赶出京,到那是再想谋划可不占时机了。”
“某也赞成尔这说法。”年轻一点的儒士面容还很白净,稍显生嫩,说话却颇有气度。
“都说琬妃和温贼之间关系不寻常,现如今琬妃一条命吊着,就不信温贼还有心思卖弄本事。”
那老者犹自点头“此事可行。”
效仿当年先帝夺朝,弘乐王倒是像极了先帝,说不定此事大有可为啊。
有句话说的好,趁你病要你命,自古以来诚不欺我。
皇上病重,对弘乐王来说,是好非好,若是真,那皇权更替他有望上位那便是出头之日,若是假,逼宫之日却是他功败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