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猝不及防一见,那一年的悸动、震撼全部重上心头。蒋明薇仔细看此刻的谢玄辰,他无疑比当年瘦了许多,可是依然笔直修长,眉眼如画。尤其那双眼睛,依然带着少年时的睥睨和漫不经心,一丁点都没有变。
他比十五岁时瘦了些,也高了些,仿佛年龄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少年气满满。而与此同时,他的五官却长开了,脸颊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鼻梁笔直,偏偏唇色淡薄,肤色苍白,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蒋明薇从没想到会再见到谢玄辰,甚至她理清了前世的时间线后,内心里已经认定谢玄辰死了。就算再见,她预想的,也是一个瘦骨嶙峋、死气沉沉的病人,或者一个蓬头垢面、语无伦次的疯子。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前这样,清瘦病弱的贵公子模样。
此刻谢玄辰和慕明棠并肩坐在紫檀平纹扶手椅上,谢玄辰穿着黑紫色长袍,腰带束起来后,显得他整个人修长挺拔。而慕明棠穿着一身红上襦系白长裙,外面套着蓝紫色大袖衫,颜色比谢玄辰的外衣略浅了一个色号。两人坐在一起,仿佛是特意搭配好的一般,说不出的协调。
蒋明薇那股莫名的劲儿又别起来了,她此刻看着慕明棠和谢玄辰并肩而坐,怎么看怎么刺眼。
蒋太太本等着蒋明薇说开场话,蒋明薇才是晋王妃,蒋太太只是个陪坐的,今日的主场应当在蒋明薇身上。可是蒋太太等了许久的,都不见蒋明薇说话。蒋太太心中皱眉,悄悄瞥了蒋明薇一眼,见蒋明薇看着谢玄辰,表情似乎有些恍惚。
蒋太太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由低咳了一声,见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后,蒋太太才笑了笑,说道:“妾身没想到安王殿下也在,不曾恭迎,有失敬意。最近殿下身体可好?”
蒋明薇在打量谢玄辰的时候,其实谢玄辰也在打量她。他看到蒋明薇的时候似乎有些疑惑,随后看看慕明棠,再看看蒋明薇,表情越发迷惑。听到蒋太太的话,谢玄辰才转过视线,轻轻扫了蒋太太一眼:“你是……”
慕明棠出门前就担心谢玄辰会不给面子,事实证明她一点都没有误会谢玄辰,他真的就是这种人。眼看蒋太太笑容变得僵硬,慕明棠赶紧说道:“这位是三司使蒋鸿浩蒋大人的太太,也是晋王妃的母亲。”
“嗯。”谢玄辰点了下头,说道,“原来是蒋家。我记得收养王妃的那户人家,也姓蒋?”
“没错,正是妾身。”蒋太太一点都没有把方才的冷落表现在脸上,依然笑道,“妾身有两女,长女是明薇,次女是明棠。最近听说殿下病情好转,妾身特意前来道喜,也想顺便看看明棠”
“道喜?”谢玄辰笑了下,说,“来看望王妃可以,道喜大可不必。听说蒋家收养明棠,是因为明棠和贵府大小姐长得像?”
蒋明薇本来正在恍惚,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回神。所有人都说慕明棠类她,蒋明薇虽然不喜欢身边有个学人精,可是不得不说,她心里是隐隐以此得意的。现在听谢玄辰说到自己,蒋明薇顿时提起心,连腰杆也不知不觉挺直了。
蒋明薇有些期待谢玄辰接下来的话。
谢玄辰又看了蒋明薇一眼,蒋明薇和谢玄辰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心跳仿佛都加速了。可是紧接着谢玄辰就收回视线,道:“传这些话的人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也叫像?”
蒋明薇狠狠怔了一下,连蒋太太也没预料到谢玄辰进门半天,注意到的竟然是这种事情。蒋太太温婉笑着,说道:“孩子们小时候的轮廓和长大时不太一样,她们这两姐妹主要是神似,形似倒是下乘。”
“神韵也不太像啊。”谢玄辰远远打量了蒋明薇一眼,回头很认真地和慕明棠说,“你明明比她好看多了,到底是谁传话说你像她?”
慕明棠轻轻咳了一声,她本来想端着宠辱不惊的范,可是笑意在嘴边,怎么都忍不住:“王爷,晋王妃和蒋太太还在呢,你这样说她们会尴尬的。何况,各花入各眼,晋王妃是晋王心头至爱,只要晋王看着好看,那就够了。”
慕明棠这话听起来是在为蒋明薇解围,可是听她说完,蒋明薇却更生气了。慕明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晋王看着好看,那就够了?莫非别人看蒋明薇不好看吗?
蒋明薇气结,本来被当年惊鸿一见的对象当面说不好看就够糟心了,结果前情敌还陪坐一侧,笑盈盈地打情骂俏,添油加醋,蒋明薇的心情能好了才怪。蒋明薇脸色难看,当即就要嘲讽,却被蒋太太眼疾手快拦住。
“明薇。”蒋太太按着她的手,眼睛中是明晃晃的警告,“安王殿下和安王妃是你的兄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不可对尊者无礼。”
蒋明薇只能硬生生忍住。别人当着她的面嘲讽,蒋明薇不能反驳就算了,还要陪着笑脸应承:“不敢当嫂嫂这话。明薇自知才疏学浅,蒲柳之姿,能当上晋王妃盖是承蒙圣上不嫌。明薇诚惶诚恐,惟望以德明志,好生侍奉晋王,以不复圣上所期。至于晋王心头至爱之类的话,妾身实在不敢当。”
慕明棠笑道:“晋王妃这话说的太谦让了,晋王对你情深意重,看见的、听见的人每一个都感动的不得了。如果晋王对你都不是真爱,那天下其他男人,还哪敢说宠妻爱妻之类的话?”
谢玄辰不知道为什么从慕明棠的话里听出一股醋味,他有点不痛快,挑眉道:“那我呢?”
慕明棠一心想着怼蒋明薇,万万没料到给她背后一击的不是对手,而是身边的队友。她有点尴尬,回身看着谢玄辰,眼珠不断向外面示意:“王爷当然不一样啊,我说的是天底下除了王爷之外的男人。”
慕明棠不停打眼色,谢玄辰可算收敛了些,没有再给她拆台。蒋太太和蒋明薇坐在下首,看这两人穿着相互搭配的衣服,眉来眼去一唱一和,内心里的感觉仿佛被强行灌了一坛醋。
太酸了,蒋太太简直坐都坐不住。她今日来安王府最主要的目的是表态,但是多少也有看看慕明棠的意思。在蒋太太的想象里,慕明棠嫁给一个病得随时要咽气的丈夫,就算不是以泪洗面,也该是愁眉苦脸,自怨自艾才是。
蒋太太原本断定慕明棠在心里埋怨他们,可是人要知足,慕明棠身为养女,当然和亲生女儿不能比。蒋太太想劝慕明棠知足认命,她本来都准备好一肚子的话,没想到见了慕明棠,慕明棠没有一点阴沉之色,反而还气色红润,眉目安然,和谢玄辰说话随意,看起来夫妻感情很好的样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蒋太太刚刚才为姑爷不回家一事劝完亲生女儿,一转头来了本以为凄惨落魄的养女这里,却被秀了一脸恩爱。
蒋明薇和慕明棠出嫁时间相近,又都嫁进了宗室,好事人一直拿她们俩的事作比较。说起比较,其实就是众人踩一捧一,享受优越感罢了。毕竟一个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佳话,一个是匆匆凑对,明摆着过去守望门活寡的政治婚姻,孰强孰差一目了然。
青梅竹马这样的成长经历羡慕不来,众女子将自己没能嫁给皇子的原因全推脱到这一点上,反而对麻雀变凤凰的慕明棠大肆嘲讽。虽说蒋太太不屑于像民间妇人一样嚼家长里短,但是她心里,也是一直有优越感的。
结果呢,事实却让蒋太太十分下不来台。自己的亲生女儿刚刚才抱怨过成婚七天不曾圆房,而被众人看低的慕明棠却风光得意,又是得升亲王妃,又是得到了太后变相的道歉。就连在王府里,她也扶着自己的夫婿一起见客,两人并肩而立,容貌登对,谈笑自如,说不出的随意自在。
蒋太太颜面难堪,但是她紧接着想到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慕明棠现在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注定孤苦守寡的命?这样想蒋太太心里好受了很多,看着慕明棠的目光也从难堪变成怜惜。
真是可怜,其实这样看着,他们这对夫妻还是很登对的。可惜啊。
慕明棠发现蒋太太的眼神慢慢变化,这种变化让慕明棠很不舒服。慕明棠对这种怜惜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有些人真是无聊,他们可怜别人的时候,从来不想想,别人用不用他们可怜。
慕明棠对着蒋太太笑了下,说:“我和王爷说话总是这样,让蒋太太见笑了。”
蒋太太的眼神变得更怜悯了,她看着慕明棠似乎叹了口气,说:“王妃这是说什么话。你虽然没在蒋家住几天,但是在我心里和亲生女儿无异。你如今和安王过得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不懂人话,慕明棠默默地看着蒋太太。而蒋太太自我感动,说完都要擦眼睛了。慕明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轻轻笑了一声,道:“谢蒋太太吉言,我和王爷当然会一直很好。”
蒋太太心里叹息,事到如今,慕明棠还在强撑颜面,她恐怕还不知道太医的诊断吧。蒋太太对慕明棠更加叹息了,可怜啊,有些人现在看起来风光无限,她自己以为走的是康庄大道,实际上,脚底下已经是悬崖。
蒋太太内心唏嘘,对慕明棠方才的冒犯也不计较了。反正她风光不了多久了,忍她片刻又何妨?蒋太太和善地笑着,说道:“那就好。你们姐妹俩是我这辈子全部的牵挂,如今你们都已成家嫁人,我也能安心了。你们出嫁前是姐妹,出嫁后又成了妯娌,还正好住在邻府,实在是命定的缘分。你们两人正该多多走动才是,明薇,安王妃虽然比你小,但如今是你的嫂嫂,都说长嫂如母,你当以长辈之礼侍奉长嫂。”
谢玄辰虽然排行二,但是他前面的哥哥七八岁就死了,谢玄辰在谢家里是实际上的老大。慕明棠,自然也当得起这句长嫂。
慕明棠听到长嫂如母的时候身心舒畅,但她多少还要谦虚一下,说道:“这怎么好,我还比晋王妃小呢。晋王妃把我当娘,真有些不好意思。”
蒋明薇知道蒋太太这些话是说给宫里听的,她本来就在忍耐,结果慕明棠还臭不要脸地往上凑。蒋明薇在心里骂,多大脸,给她当娘?她呸!
蒋明薇气得直呕酸水,而蒋太太紧紧按着蒋明薇,对慕明棠和善地笑道:“这有什么的,长幼辈分大过天,无论出嫁前如何,既然成了家,就要按夫家的辈分走。王妃是明薇的嫂嫂,当她的礼是应该的。”
说完,蒋太太回头看着蒋明薇,暗暗施压道:“你以后要常来给嫂嫂请安,若安王府这边有什么吩咐,你万不能推脱。记住了吗?”
蒋明薇瞧了慕明棠一眼,内心里很有些不情不愿。可是蒋太太是她的母亲,母亲发话,不能不从,蒋明薇只能站起身,飞快地福了个身,应道:“是。”
蒋太太露出放心之色,也站起身说道:“妾身今日来主要是看看安王和安王妃。如今得知安王身体好转,安王妃也一切都好,妾身再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便先行告退。”
慕明棠笑眯眯地站起身,客套道:“蒋太太和晋王妃刚来,不多坐坐吗?”
“不了。妾身不便搅扰安王养病,和小女先行告退。王妃且止步,您留在屋里照顾殿下吧,不必送了。”
慕明棠作势走了两步,见状当真停下了,还大言不惭地点头道:“好啊。相南春,代我送送蒋太太和晋王妃。”
相南春带着几个丫鬟送蒋太太和蒋明薇出门。等人走后,慕明棠坐回座位,觉得浑身都舒畅了:“先前拿鼻孔看人,现在还不是要乖乖给我请安。辈分高真好,称呼上能占多少便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