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山坡时,陈又涵回头看了叶开一眼,见叶开也在看他,便笑了笑。风穿过山谷,太阳晒干雾霭,满山的神明有哪位听到了他心里的“谢天谢地”?小开,发现你还愿意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高兴。
叶开抱着陈又涵的衣服,慢吞吞地沿着山脊向前。动物都午睡了,倦怠地匍匐在草堆上,耳朵一耸一耸地赶着苍蝇和飞虫。整个村子里只剩下大黄狗看到陌生人后发出的汪汪声。但随即它就发现这个外乡来客心不在焉,根本没有任何威胁性。外套抱在怀里捂出了汗,叶开停下脚步,拎着衣领抖开,把胳膊套了进去。他穿上了陈又涵的外套。
黄泥土老屋前,一个小女孩腆着小圆肚子站着。她的脸蛋黑乎乎的,嘴里啃着手指,乌黑的大眼珠子懵懂地看着他从门前经过。
“小花老师。”她怯生生地叫。
小花老师没有听见。
山鹰飞过低矮的团云,黄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小花老师低垂着头,两手揣在温暖的口袋里,踽踽独自走过了长长的山路。
到了扎西家,拉姆伏在阿妈的膝头午睡。叶开把一束小野花递给多吉,一言不发地走过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四楼被多吉打扫过了,散发着整洁的生活气息。陈又涵的卧室门半开着,黑色双肩包扔在桌子上,ipad和钱包都不设防地放在床头。叶开脱下外套,倚着床沿缓缓坐下。衣服被抱在怀里,他深深地埋着头,一动不动。
或许还是昨晚上没睡好的缘故,叶开的午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四点,太阳正在落山,他从头痛欲裂中醒来,余晖投过窗户撒了他满身。牧民都赶着牛羊马回家了。扎西的房子是草场和村子之间的必经之处,叶开闭着眼,听见羊群咩咩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天黑了,他以为太阳下山,再睁眼,却是下起了雨。
雨滴噼里啪啦斜打进来,叶开起身关窗,在风声中听到多吉上楼的动静。她提着裙子,外面裹了一件羽绒服:“降温了。”她比划着,走进陈又涵的卧室,关上窗。
高原天气多变,一会晴一会雨说翻脸就翻脸。叶开下楼喝了一碗甜茶,接到姜岩让他吃晚饭的电话。天彻底黑了下来,远处雪山上浓云翻滚,近处黑云低压,俄而几束金光刺破,将云团照得一半澄明一般乌黑。
叶开在窗边看得入迷,远远又见扎西骑着摩托赶着马群回来。过了半晌,二楼客厅门被推开,扎西裹着冷风钻了进来,哆嗦着在火炉边一屁股坐下:“冻死了冻死了冻死了。”
叶开尚觉得他带着口音的嘟嘟囔囔很可爱好笑,随即便一愣,整个人倏然坐直,眼瞳针刺般缩紧。
山区信号不好,第二通电话才被接起。
“下雨了。”
陈又涵“嗯”了一声,“看见了。”
“我给你送衣服过来。”
隔着听筒听到陈又涵的笑,倦怠而温和:“不用,我不冷。”
叶开不笨。他马上想到陈又涵不是第一次来,早就领略过这里阴晴不定的天气,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纳西婶婶家和新学校工地很近,他应该是习惯了把衣服放在那里的。是他多此一举。
“你在学校?我现在过来。”
陈又涵那边安静了一下,叶开随即听到听筒里传来风声。他大概是出去看了下天气。随后陈又涵说:“路上小心。”
叶开马上去拿衣服,一件外套不够,得带上抓绒内胆。或者还得加一件羽绒。他忙中出错,衣角带过床头柜,把ipad扫落在地。屏幕亮起,显出一张笑脸。雪山,雪板,咖啡色毛线帽,推在额头上的大护目镜。他十七岁在惠斯勒的自拍照,陈又涵把它设置成了屏保。
叶开面无表情地捡起它,放回原位。是故意的吗?他忽然又生了气,为陈又涵对他无孔不入的攻势。
风声虽然听着紧,但真走进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叶开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戴起了内搭的红色卫衣兜帽。小学放学早,这会儿都是回家的小朋友,看到叶开就叫一句“小花老师好”,总不能不应,一路叫下来全村的家长都知道他叫小花老师了。
等到了新校区,空荡的工地上只有一间小石头屋亮着灯,想必那就是陈又涵的“项目部”。门口吊着的灯泡在风中轻摇,门吱呀一声推开,挡风帘被掀起——什么鬼,员工都自己跑了,只把老板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又涵坐在炉子边烤火,耳朵里插着air pods,正在谈公事。叶开把衣服一股脑扔给他,转身要走,被一把拉住。拉住了也不说话,只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毛病,都要走了嘘什么嘘?然而胳膊都被他抓疼了,陈又涵显然不打算放他走。
过了能有五六分钟,他收线,一边穿衣服一边悠悠地说:“小花老师对待前男友也很善良。”
叶开被噎了一下,冷冰冰地说:“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陈又涵没觉得没冒犯到,反而笑了一声:“我后天就不碍你眼了,你让我几句。”
叶开问:“你中午为什么让我帮你把衣服带回去?”就算不下雨天黑后也会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
陈又涵见瞒不过去,笑了一下,压低了眉眼温和地说:“你难得主动理我,我那时候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答应你。”
叶开心里一慌,撇开视线道:“胡说八道。”
“别招我。”陈又涵无奈,只觉得他可爱,心里的痛苦和爱意同时涌出来,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叶开额上弹了一下,“这里没人,我会忍不住亲你。”
叶开慌不择言,下意识地说:“我有男朋友!”
被暖炉烘烤得温暖的小房子里一时间一片死寂,只有干牛粪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陈又涵深呼一口气,点点头:“对不起,是我记得不够清楚。”
厚重的帘子被掀起后又重重落下,陈又涵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叶开忍了会儿,没等发作,陈又涵再度掀起门帘:“走了小花老师,送你回去。”
天彻底黑下,其实不过五点多光景。空中飘着不知道是雨还是雪,陈又涵指尖的烟头红星明灭,风往后面吹,叶开吸了几步二手烟,还没出工地便终于忍无可忍,拍拍陈又涵的肩,又勾了勾手指,不容置疑地说:“给我。”
陈又涵莫名其妙,想了想,半举起烟:“这个?”
叶开点点头,视线凝在陈又涵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陈又涵把烟递给他,以为要被捻灭,谁知叶开盯着他,把他含过的烟嘴塞进了嘴里。
烟雾被风吹得尽数往后,叶开一头乱发,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冲他吁出,掸掉烟灰。
陈又涵一口气提不上,在昏暗的视线里眯眼道:“别折磨我。”
叶开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怎么,这一套对你还有用?不是厌了吗。”
陈又涵无言以对,黑着脸往前走。
叶开盯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深深地碾进土里。
他和姜岩约好了在村委会见面,理应和陈又涵在路口分开,但陈又涵竟是和他一个方向。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叶开试探着问:“你不回去?”
“有约。”陈又涵言简意赅地打发他,心里憋闷,瞥他一眼道:“你又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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