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
不是被闹鐘叫醒的,是太阳把我给晒醒的。
床铺有种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臭,是那种混和着垃圾水的酸、和水气积蓄太多所產生的霉气味。我睁开眼睛,差点没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吓死,我处在一间满是垃圾的臭房间里,旁边的泡麵盒堆得像山一样,一边的大黑色垃圾袋流出米黄色的汤汁,上面有好几隻苍蝇在飞──这都是什么鬼地方啊!我不是应该在那间整理得乾乾净净的房间里吗?
我按着头,头爆炸痛,嘴里还有一股浓浓的酒气味。我喝酒了?但不对啊,我应该未成年,而且我不记得我喝过酒啊?难道……
扫视着周遭的房间,我突然有一种大胆的想法,那想法让我的背脊整个冷了起来。没错,我回到我应该待的「现实」了,这个现实里,我还是那个二十六岁连女朋友都没交过的鲁蛇,整天除了上班、打手枪、睡觉跟吃饭之外没什么多馀活动的鲁蛇。
我回来了。
「但我一点都不开心啊!」我摀着脸大叫,这到底都是些什么啊?我只是做了一场梦?一个逼真到骨子里的梦?开什么玩笑!
我极度沮丧的躺在凌乱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天空又是那个灰僕僕、惨淡淡的天空,看起来大雨就要下,整个世界跟我的内心一样乱七八糟糊里糊涂。「隆隆──」正想着,雷声就响起了,老天爷永远在最糟糕的时候让人变得更糟糕,真是完美的世界。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就那样躺在床上,无神的看着窗外。
起初,窗户上黏了一滴不知哪里飞来的泥水,我原以为是鸟屎,后来泥水的数量愈来愈多,原来是空中的云降下雨来了。大雨洒泼到透明的窗格上,像是瀑布一样不断冲刷着,我多希望手边有一把刷子,把窗上的雨水刮掉,好看清外面的景色。
可惜我没刷子,也没那个力气,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却还是回到这种屎蛋生活。
「叮咚!」
门铃声。
一声……两声、三声,响到第五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门铃是我这一间的。
我皱着眉,困惑的坐起身,会是谁?除了妈偶尔会来看望我之外,爸基本上是不来的,但妈前两个月才来过,应该不会那么早来才是,难道是来催收房租的会计?我惊恐的想起自己的薪水早就花光了,这日子已经是月底了啊!
怎么办、怎么办!
我在房间里跳脚,这时门上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声音听来十分愤怒。
我脸色一灰,心想乾脆装死到底好了,可是如果真的装死的话,房东很快就会亲自来把门打开,到时那场面就不是难堪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不管怎么说,在回到十六岁的那场梦里,我还是学到一些面对难关该有的态度,那就是退缩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然后猛然将门打开。
意外的,门外站的人不是会计,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黑发迤邐至背,嘴唇光润、皮肤白皙,有一对漂亮的双眼皮眼睛,此时的她浑身湿透,怒气冲冲的瞪着我道:「我按了那么久的门铃你怎么都不开门?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让我淋了好久的雨!」我愣愣的站着,她的声音似曾相识,是那一个我曾经那么依赖的、后来变成深爱的女人。
「芷轩?」
「干嘛,除了我还有谁?唉唷你别挡在门口,外面下雨呢!」
她一把推开我,匆匆的将鞋子脱下扔在玄关。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头发湿透了,身体也溼透了,那黑色的薄纱透露出苗条有致的曲线。
「你又来了!才两个星期没来你就又把这里搞得这么脏乱!搞什么东西!你再这样子下去真的连一个老婆都讨不到!」她一边骂,一边把成堆的垃圾提了出去,垃圾汤汁一路狂泻,整个走廊都是酸臭的垃圾味。我愣愣的站着,看着她忙进忙出,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还站着干什么?去洗澡,你的身体臭死了!」
她把我推去浴室,自个儿则挽起袖子,一包一包的将垃圾提了出去。
「快洗澡啊,等等我还要帮你煮饭,难道你不想吃了?不洗澡就没饭吃,我可先说啊!」
我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我乖乖的褪下衣服裤子,乖乖的拧开莲蓬头开关,乖乖的站在不断洒落的热水之下,感受一种久违的、温暖的浇灌。
「衣服我放门外了。」外头发出衣物落地的声音,我用手撑着墙壁,沾满泡沫的洗澡水滚滚流向排水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我曾经回到了十六岁?问题在于,张芷轩现在究竟是我的谁?从她说的话来看,我们肯定不是夫妻关係,那会是男女朋友的……
是我想的那种关係吗?
可我突然感到一股羞愧,我竟然让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为我打扫一切,这实在太差劲了,过去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羞愧了?
彷彿下定决心一般,我用力的将水龙头关上,用力的将头发擦乾,穿上那件虽然有些霉味但终究是乾净的t恤和卡其色长裤。回房间的时候,里面已经被整理得七七八八的了。张芷轩正拿着一条抹布在擦窗台,在她身后那张乾净的桌面上,火锅噗噗噗的冒着热气,上面堆满五顏六色的蔬菜和猪肉片,房里混杂着清新的空气和火锅汤头的清香。
我望着这一切,忽然感觉鼻头酸酸的。
「很好,你至少做对了一件事。」她插着腰,挑了挑眉道:「如果你还能够做到至少把垃圾带出去,那就真的帮大忙了。」
「我之后都会带出去。」
「你每次都这么说。」
她叹了口气,到浴室里搓洗抹布,一边搓、一边催促我准备好碗筷汤匙,说她饿到快要吃下一头牛。
我笑了。
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是热腾腾的火锅,两边是我跟她。
我一直看着她笑,她好像很不自在,不断抬眼看我,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因此低下头去,但又终于忍不住我的目光而开口道:「你看什么?中猴哦?」
我笑出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要这样看你。」
「你是不是头脑去撞到?」
「也许哦。」
「那你最好去医院看一看。」她不再说话,安静的挟着火锅里的菜,安安静静地塞进嘴里,默默地咀嚼着。我又不是脑子真的坏掉,所以没有再继续盯着她。
「我们这样子,几年了?」
「什么意思?」
「你这样一直帮我,多久了?」
她停下筷子,想了一下后才再度用汤匙舀火锅里的汤,淡淡的道:「六年了吧,你上了大学,但是什么书都没读,整天就呆在家里玩电脑,最终被你爸轰出家门。」
那真的是有够糟糕,虽然这个时候的我上过大学,但对于事情好像无甚帮助,听起来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大学──而且经她一说,无数画面就都涌上来了:我看见自己坐在广大的没有看过的课堂中,坐在角落上,托腮看着窗外;看到自己满脸鬍渣的走进便利商店,随手抓了一组老虎啤酒,随手结了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满是啤酒罐的房间;看到自己一边喝酒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笑,哭笑不得到最后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空洞洞的望着喝光了的铝罐。
那种空虚、悲伤、寂寞的感觉好像一把又一把的大槌,捶得我的灵魂颤抖、大脑昏眩。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得那般下场,也不知道明明那么多年以来,张芷轩一直在我身边,我还能有什么奢求?但我感觉非常非常的痛,不管是我的胃还是我的头,都痛得像有人紧紧拧着,当作一条烂抹布那样挤出所有水分。
「湘雨?」
「……我没事,芷轩,我想问你,如果我,我真的、真的改头换面,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出一些弥补吗?」
她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不自在。
「弥补什么?」
「弥补我的过错。」
她放下筷子,还有碗。
「没什么好弥补的。」
「就一次机会──」
「你每次都这样说!」她突然站起来,用力推我的胸口,眼中带着激动的泪光,「你每次每次都说你会专情,每次每次都告诉我你不会再犯了!但你不但向郑白白告白,之后还跟阮冬月那丫头廝混,你跟我说什么机会?你要我怎么再相信你!我已经对你付出太多,但一点点收回的感觉都没有,我没有任何回报,只能一次次感觉你要离开我的感觉!这就是你说的『弥补』吗!?」
她用力抓着衣服,最后索性将衣角给撕下来,那是她性格里的倔强,这么多年以来的相处,我知道有些话她说出口了,就不会再收回了。
就像那片随风飘落的薄纱一角,被撕掉了,就不会再缝回去了。那衣服完了,我们的关係也完了。
「下个月我和蔡育衫要结婚了。」她淡淡的道:「你没有给我的,他给我了,没错,我曾经喜欢你,曾经一次又一次给你机会,但你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我们的关係结束了,湘雨,抱歉,我本来是想要好好的跟你道别的。」
在那时候,我甚至还有些多馀的思考空间,想到她说的这些话好八股啊,简直就像肥皂剧里的情人分手会说的话。而我的悲剧也那么八股,总是一再上演,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却不知道要说哪怕是什么挽留的话,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我仍然完蛋了,如果这是部滑稽的喜剧,那我肯定是主角。
门被关上,房里面再一次只剩下我一人。
我呆呆地看着火锅,看着对面的碗,看着她空落落的坐过的地方,看着那双曾经用过的筷子,看碗里煮烂了的高丽菜,看着窗外,今夜雨下不停。
如果再死一次的话,我是不是还能回到过去?
这样的想法溜进脑海,如此大胆,简直像在说什么大逆不赦的脏话,但却又如此诱人,像是包裹着蜂蜜的毒药。我愣愣地望向电磁炉的插座,那一天我是被电死的,是不是说,只要再被电一次的话,我就能够去改变一些什么、去修正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去弥补那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一定可以的……
我嚥下喉间的口水,慢慢的将手伸到插座旁边。小时候我贪玩,曾被电暖炉的电线电到,那时候整隻左手都被电得焦黑、插座也糊成一团,像是烤坏了的蛋糕。我已经忘记当时的自己究竟有多痛,但我记得自己哭得好像全天下都要毁灭了,我不确定再触电一次是会回到过去,还是单纯的被电死。
我微微将电磁炉的插头拔开一些,据说,家庭用电要电死人多半是因为电流通过了心脏,一般是电不死人的。但若一手按着一根插头,另一手也做着同样的事情,电流麻痺心脏的那瞬间,心脏不跳了,然后不用几分鐘就真的死了。
我缓缓伸出两手,如临大敌的看着插座。
会痛吗?不会痛吗?
插头的橡胶外缘摸起来烫烫的,两手摸的时候,感觉就像握着一颗小而有力的暖暖包。我看着里面的金属插头,不断吸着气又吐着气,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值得、会值得的……
摸吧、摸下去、摸!
摸啊!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还是看着那段露出来的金属插头,却如何都下不了手。之前被电死是意外,现在可是自己找死,找死跟意外触电是两码子事情,更何况我根本不确定被电了是不是真的能回到过去,还是单纯的下到冥府里被小鬼拷打。
哗啦啦啦,下雨的声音好大,似乎比刚才更大了。
我很害怕,手上全是手汗,我真的很想回到过去解开误会,但也真的非常害怕。
啊干摸啦!
双手都摸下去的那瞬间,我感觉时间好像停止住了,电光猛然间炸开,但我感觉不到什么痛,只有一股轻微的麻痺感,一股跟整个世界脱鉤的疏离感。我感觉自己能够看到自己的摸插头的样子,发现自己的手都被电焦了,也发现自己就像个智障一样木然盯着前方,全身不停颤抖。
然后在某一瞬间,我被大力的弹开,这边说的是灵魂层面的弹开。我好像被弹到了虚无宇宙当中,接着流转过无数光年,灵魂像是砲弹一样撞进了一具身体里,我感觉头晕目眩,好像刚坐了几十次的云霄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