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 元臻臻继续陪小皇帝玩玩具、刷好感。秦焕独自在庭中散步,夏夜的蟾光带着温柔的色泽, 容易让人萌生花好月圆之感。
走到一处,他忽然停下脚步,楼重徐从树下阴影里走出来, 神色怪异地奉上一封书信。
秦焕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借着月光,信封上属于北燕线人的独特标记撞入眼帘,他蓦地心神一沉。
“……遍查三品以上官宦之家, 近两年皆无走失亡故的适龄少女,放至五品,或有病殁之人,其形貌差距甚远……唯有一事, 或有蹊跷——
三月前,燕帝册立镇远大将军、武懿侯穆嵘之妹为皇后, 大婚当夜,穆后急病暴毙, 已下葬崇陵。
穆后小字臻臻, 年十七, 七岁被封燕帝正妃。立后大典前,穆后身康体健,并无病恙, 此为蹊跷之一;
燕帝昔为冀王时, 常与穆氏兄妹出游, 感情甚笃,穆后无自戕可能,此为蹊跷之二。
燕帝痛失元后,悲恸非常,多日未理朝政……”
……
短短几行字,秦焕却足足看了一盏茶的时间。
答案呼之欲出。
穆臻……元臻……元后臻臻吗?
吃惊、错愕、酸涩、沉重……或喜或忧的复杂情绪从他眼中一一闪过。关于她的身份来历,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她已为人妻妾,他也考虑过,并且毫无芥蒂。
可他从未想到,她会是北燕皇后。
病殁,又是一个病殁,这天下的宫闱,大约没有一家是太平的。
她从新婚之夜逃脱,究竟是为何呢?
只是,连他都能查到的事,他不相信燕帝高禹会毫无所觉。
秦焕将书信投入一旁的灯柱中烧为灰烬,随即长眉微蹙——今天不该放她独自出府的。
楼重徐自然也已看过内容,此刻见秦焕脸上露出罕有的凝重,心下也是感慨万千。
好不容易送走一尊隋公主,又要对战一位燕皇帝,他家主子的命,怎么那么苦呢。
不过,那穆姑娘的身份,倒是配得上主子了。北燕穆嵘的赫赫战名,可是连他也颇为忌惮的。
“此事不可泄露半分。她若再要出府,立刻拦下,派人通知我。”秦焕神色暗沉,声若寒冰:“阚京,盯仔细了。”
清俊的面庞隐没在树叶的荫翳里,仿佛一头匍匐于黑暗中的猛兽,嗅到了死敌逼近的气息,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这个男人散漫太久了,楼重徐已经很久没有见他露出这样的攻击姿态。瘆人的寒意从尾椎骨一点一点爬上后背,他暗暗收敛心神,应声而去。
***
秦玏本来打算住两天就带秦焕一起回京的,但他很快就被元臻臻献上的那些小玩意儿俘虏了心神。
秦焕自然是不肯放他去街上玩的,于是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元臻臻身上,命令她偷偷带他出去逛一逛。
元臻臻被这个要求吓了一跳,但是小皇帝威胁她:如果她不答应,他就不让皇叔娶她。
元臻臻心想这还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谁叫他执掌大权呢。不过想想这小孩儿也是可怜,活了十来年,这还是第一次出宫。
于是两边一合计,趁着秦焕午休,元臻臻带着秦玏从后门偷溜出去,打算逛半个时辰就回来。
两人扮作公子和丫鬟,只带了一个太监、三个侍卫。秦玏像放出笼子的鸟儿,高兴极了,吃吃喝喝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元臻臻心道你这样回去,铁定是要被你皇叔按住了打屁股的。
我就不会了,他可不舍得打我呢!
——最后她是没被打,因为,她根本就没能回得去。
元臻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脚被绳索牢牢捆住,嘴里塞着棉布,蜷缩在一个竹编笼箱里。四周隐隐透进光线,耳边传来疾行的马蹄声,笼箱一晃一晃的,大约是在一辆马车上。
怎么会到这儿的,她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是带秦玏路过一个糖人铺子,他吵着要一匹小马,眼巴巴地站在摊位前等老板把糖马做出来。
而百无聊赖的元臻臻到糖铺后面的首饰店里去转转,没想到一进去,就被人蒙住了口鼻。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元臻臻想的竟然是:完了,这下她回去也要被秦焕按住揍屁股了……
马车疾驰了不知多久,天快黑的时候,元臻臻听到了哗哗的水流声,紧接着车身停下,笼箱打开,她被放了出来。
看到面前站着的两个女人,元臻臻终于从原主穆臻的记忆里挖出一点印象,这两人是北燕宫廷里的嬷嬷,其中一位还曾到武懿侯府给穆臻教授过礼仪。
悬空的心终于彻底沉到了谷底,元臻臻轻叹一声,燕帝到底还是发现她了。
像是要讽刺她的逃亡似的,眼下居然也要她上船。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停泊在岸边,两个嬷嬷力气极大,居然合力把她扛到了船上。
元臻臻有些纳闷,扬江是从北往南流的,他们这是要逆流而上吗?这速度可不快,可能还没出境就会被追来的梁人拦截住。不然的话还能怎么出去呢?
事实证明她的想象力终究还是匮乏了一些。两日后,这艘小船趁着雨季水大,顺流飞驰,竟然一路出海了!
一出海立刻换成大船,此时正值夏季,洋流从南往北,正好可以把海船送到大齐境内,梁人恐怕要插上翅膀才能赶上他们。
就是苦了元臻臻,她第一次坐古代的海船,晕船吐得一塌糊涂,再加上心情抑郁,茶不思饭不想,行船十多天,人都瘦了一大圈。
两个嬷嬷怕回去后不好交代,商议之后,一进入齐地,就靠岸下船了。
东齐一年前战败于北燕,现在是北燕的附属国,所以他们行事极为方便。元臻臻又坐回了马车,虽然手脚依然绑着,但不需要再躺在笼箱里了,两个嬷嬷一左一右地盯着她。
马车外还有数百将士看守护送,元臻臻像个朝廷重刑犯,穿过齐地,西入大燕,一路被押送进了凌州的瑶湖行宫。
瑶湖地处东南,气候温润,风景宜人,素有大燕“小江南”的美誉,历代燕帝都爱带着宫眷臣子来此过冬。
元臻臻对这座华美的行宫并不陌生,因为穆臻作为武懿侯之妹、准冀王妃,每年都是有资格来瑶湖过冬的。就算兄长有军务脱不开身,高禹也会带她过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阶一瓦,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元臻臻被送进了行宫最大的瑶光殿,这是帝后的居所,她曾经来这里向皇后请安。瑶光殿守卫森严,更有无数太监嬷嬷看顾,她插翅难逃,是以也没有再被绑住手脚。
尽管送来的吃穿用度全是皇后品级,无不精致,但元臻臻吃了睡,睡了吃,小脸就是不见圆润起来。
外人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只有元臻臻自己知道,午夜梦回时,她是怎样整夜整夜地睁着眼,一遍一遍抚摸着秦焕送她的凤簪,睡意全无。
他知道自己被抓走了吧,他那么聪明,一定查到了自己的身份、知道是谁抓的吧?秦玏被打屁股了吗?不打死也会扒层皮吧哼!
不过,秦焕会用什么法子把自己救回去呢?两国会开战吗?她可不想变成惹起战乱的红颜祸水。
公主被魔王抓走了啊……王子,怎么还不来呢。
元臻臻把脸埋进枕头里,五指紧抠。思念,无尽的思念,销魂蚀骨。
夏至过后,空气中已渐渐透出些灼热,元臻臻心烦气躁,每到午后便搬了躺椅到花架下纳凉小憩,抒解心情。
这日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有人靠近,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后,探手拂去她刘海上的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