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臻臻是被冻醒的。
头痛欲裂, 鼻涕都快淌进嘴里了, 她混混沌沌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辆木栅栏囚车里。
囚车嘎吱嘎吱前进,前后俱是披坚执锐的士兵。同车的还有四个女人, 皆形容狼狈, 缩成一团。元臻臻的待遇看起来是最好的, 她身上还盖着一块脏兮兮、但聊胜于无的破床单。
又一阵西北风刮来, 所有人冻得瑟瑟发抖,元臻臻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女郎,您没事吧?”
细弱的声音传来, 元臻臻侧脸望去, 一个孱弱的少女正担忧地望着自己。她虽然穿着奴婢服饰,却肌肤细白,耳垂上还戴着珍珠,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的好人家的大丫鬟。
元臻臻摇了摇头,把自己蜷进床单里,阖上了眼睛。在一片昏沉中, 关于这具身体的记忆随之涌来。
原主名叫景臻,是大秦朝户部右侍郎景裕之女。景裕只有两个女儿, 长女景袖已经出嫁, 如今随夫在盛州外任。
幼女就是景臻,方才及笄, 是雍京数一数二的美人。景裕自爱妻去世后, 未再续弦, 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将她们培养成了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
对于家庭来说,景裕算得上是极好的丈夫和父亲。但在朝堂上,他却是个不折不扣滥官污吏。为了升职,他从金榜题名进翰林院开始,就汲汲营营、上下其手,为了打压竞争对手无所不用其极,许多官员莫名其妙被其拉下马。
入朝十五年后,正值壮年的景裕就坐到了户部右侍郎这样油水丰厚的位子上。
但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这一年七月,楚江大水泛滥,淹没良田千顷,难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年年修堤却年年溃坝,秦帝白鸿大为震怒,命令吏部彻查。
就在那时,太子太傅兼大学士黄驰上书皇帝,直指景裕之前任工部侍郎时,就贪墨修堤拨款,致使堤坝渣滓,年年复修,民不聊生。
调任户部之后,又贪污救灾银一百万两,使受灾百姓无米无粮,居无定所。楚江下游饿殍无数,流民蠢蠢欲动,常有烧杀抢掠之事发生。
黄驰显然早有谋划,他将手中掌握的证据一一呈到御前,其中就包括了景裕贪赃枉法、与多位下属分赃的账簿。待大理寺查实之后,秦帝当即下旨,将景裕收监问斩。
不过,看在景裕为他做牛做马多年、事情办得都不错的份上,还是饶了他的家眷性命,只令府中男子为奴,女眷充入掖庭。
事发时,景臻和堂妹景菱正在盛州探望大姐景袖。雍京来的官兵后脚追到,将她们全部抓走押回。
景袖是外嫁女,不受牵连,就是苦了小妹景臻,从官宦小姐一下子沦落为阶下囚,一路上京,不知要受多少罪。
元臻臻醒来的时候,就是在押送上京的路上。两辆囚车,前一辆压着府中的男仆,后一辆就是景臻、二房的堂妹和三个丫鬟。她们已经在初秋的寒风里行进了五天,景臻这个千金小姐毫无悬念地受寒病倒了。
要不是押送的捕头见她姿容殊丽、入宫后极有可能得贵人青眼,怕是连身上这块床单也是不能肖想的。
元臻臻自知虚弱,她额头发烫,喉咙干得话都说不出来,偶尔休息,才能喝到一口热水,至于其他四人,都只能喝凉水。
景菱向来看不惯这位同龄却优秀百倍的堂姐,对如今的差别待遇也极为不忿:“都是要入宫的奴婢了,装什么金贵样子,你也不怕被那捕头抓出去犒军!”
明明是大家闺秀,说出来的话却颇为难听。元臻臻冷眼扫过,也不接她的茬,就着青瓷碗喝起水来。
山里秋风萧飒,一小碗热水送到她手里已经变温了。元臻臻飞快地喝完,把碗还给小兵,冲他感激一笑。
病中的少女一张粉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黛眉似蹙非蹙,浅浅一笑颇有病美人的怜态。那小士兵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一步三回头看得路都不会走了,气得景菱又暗自咬碎了银牙。
“狐媚子!”
她低低唾骂了一声。元臻臻只当没听见。在古代,风寒是很容易死人的,她现在还是一名囚徒,更不可能指望就医吃药。所以一定要保存体力,多喝热水多睡觉,绝对不能把精力浪费在跟这种小贱人打嘴仗上。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山下落脚休息。元臻臻她们只是充入掖庭当宫女,并不算很严重的刑罚,驻扎之后,还被允许到河边梳洗,围在篝火旁取暖吃干粮。
元臻臻发烧发得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在丫鬟绵儿的帮助下,勉强填了肚子就回囚车里去了,傍晚的山风吹得人浑身凉飕飕的,她很快又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远处忽然传来喧哗,有士兵惊呼出声:“是流寇!小心流寇!快抄——”
他话没说完,就飞来一柄长刀,狠狠插进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那士兵瞪大眼睛,缓缓倒在地上。随即有流寇冲到近前,拔出砍刀狞笑道:“杀了他们!杀了就有吃的了!”
一句话如一滴水落入油锅里,几十个面如菜色的流寇喊杀震天地冲过来,挥舞着锋芒冰冷的砍刀,和官兵们不要命地搏斗起来。
囚车这边的女眷也吓呆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流民被劈掉半个脑袋扑倒在囚车上,鲜热的血液飞洒到身上,景菱尖叫一声,胡乱蹬着脚,许是还没来得及上锁,囚车的门竟然被她一脚踢开了!
几个女人纷纷跳下车,四散逃去,其实她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该往哪儿逃,但流寇比官兵更野蛮,落在他们手里,下场只怕比死还不如。
耳边充斥着各种哭喊、劈砍、尖叫声,元臻臻勉强撑着眼皮,跌跌撞撞地往人少的地方跑去,这具身子本就体力不佳,又发着高烧,根本跑不了多快。
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元臻臻浑身一颤,那是景菱的声音!她根本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想她遭遇了什么,只得咬紧牙关闷头往黑黢黢的林子里钻。
有两个流寇发现了落单的她,举着砍刀叫嚷着追过来。元臻臻心中焦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低头一看,居然是一件黑色斗篷!
她灵光一闪,急忙将身上浅缃色的衣裙脱下,揉成一团抱在怀里,再将这黑斗篷披上。这样一来,她本就娇小的身形立刻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她又尽量跑得轻快,在密林中根本看不真切。
果然,流寇们追了一会儿就跟丢了,元臻臻听到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也不敢松懈,继续一个劲地向前冲。
越往深处,越是寒冷,她耳朵却被风刮得生疼,脑袋也越来越沉,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然而脚边并非草地,而是一个斜坡,天黑看不真切,元臻臻整个人哗啦啦滚下去,枯枝碎石扎得浑身剧痛,脑袋还被重重磕了一下。
温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淌下,心中无数头草泥马奔涌而过。元臻臻隐约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提着灯笼从远处向她快步走来。
管他是敌是友吧……剧痛袭来,她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睛,转眼就失去了意识。
***
此后很长时间,元臻臻的意识都很不清醒,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苦涩和疼痛一阵阵袭上脑核,令她无力动弹。
她知道有人救了自己,还给自己疗伤喂药,可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周围的交谈声也是一片混沌,听不真切。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安全了,没有再遭罪。
试炼一开始就遇到这么大的麻烦,元臻臻对此后的考验简直不敢想象。漂亮的女考官果然不容易打发,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等她真正清醒,已经是三日后了。有人来给她换药,微凉的指尖在头顶上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袖袂间萦绕着一片雨后竹林般的清润气息,但很快就被膏药的辛烈味所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