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元臻臻起床时象征性地问了声陛下何在。服侍她的嬷嬷眼中一喜, 立刻道:“陛下去送赵妃娘娘归宁了。”
元臻臻假装脸色一沉:“要送她到东齐?”
“自然不是。陛下只送她出凌州, 从凌州到最近的大齐府城,只需两日功夫, 赵妃娘娘就在那里和娘家人见面。”
元臻臻点点头。果然到了中午, 高禹就又出现了。显然, 昨夜的“妻妾冲突”让他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和元臻臻之间的不快, 重新树立了他俘获逃妻的信心。男人脸上洋溢着愉悦的微笑,特地来陪元臻臻用午膳。
元臻臻的反应依旧冷淡,高禹也不气恼, 笑眯眯地向她讲述着京中的变化, 穆臻的闺中密友出嫁了、穆臻的大嫂怀孕了、穆臻为亡故父母祈福礼佛的那座寺庙翻新重建了、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酒楼又出了许多新菜等等。
他像是早就打听好了这一切,只等她回来,便能娓娓道出,以作谈资。
可惜面前坐的不是穆臻,而是元臻臻。后者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要说他查不出她死遁之事是大嫂武懿侯夫人做的, 元臻臻可不信。可他偏偏一副朕不知道也不在意的模样,反而让元臻臻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对大嫂暗中报复。
她假作不经意道:“陛下想过以什么名头把我带回宫中吗?”
高禹笑说:“臻儿放心, 朕早就准备好了。回京之后, 你还是先回武懿侯府,过一两月, 朕会以你是穆家远亲之由将你迎入宫中, 再行赐封。”
他靠近元臻臻,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你依然还是皇后,赵娆永远不可能越过你去。”
元臻臻反感地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可是昨夜,赵妃告诉我她已经有孕了。”
高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她、她是你离开后才进宫的,朕那时思念你太甚,酒后乱性,才幸了她,没想到她竟然就此有喜了……”
顿了顿,他蓦地敛容道:“若是臻儿不高兴,朕赐下堕胎药便是!”
元臻臻笑了,要赐药你早就赐了,还等到现在?
她装模作样地隐忍道:“毕竟是陛下的头生子,还是留着罢,也不一定是皇子不是?”
“是是!一定是公主!”高禹高兴地说:“朕的皇长子,自然是要由臻儿来生的。”
元臻臻没有接话,高禹又兴致勃勃地自弹自唱了一番,见元臻臻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才体贴地送她去午睡。
而他自己还要去书房看折子,皇帝到了瑶湖行宫,朝政却不能停摆,每日从阚京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奏折如雪片一般。不是高禹不想和元臻臻腻在一块儿,而是他实在是抽不开身。
元臻臻吃饱喝足,又美美地睡了一下午。
临近傍晚时,外面忽然下起雨来,风雨裹挟着清新的草木气息,飞过窗棂,透进深殿。雪青色的帐缦轻舞飞扬,拂过少女露出衾被的巴掌小脸,痒痒的,元臻臻打了一个喷嚏,终于醒了。
殿内尚未点烛,昏暗迷蒙,只听得到滂沱的大雨哗哗落地,仿佛恢弘的天籁交响。元臻臻端详着帐顶纹绣的仙乐舞伶图,心里盈满了恬淡和宁静。
她觉得自己似在等待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等,该来的,总会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窸窸窣窣的低语声、脚步声急促来往。元臻臻起身,立刻有察觉动静的宫人诚惶诚恐地上前侍奉:“惊扰姑娘了,姑娘恕罪。”
元臻臻问:“何事惊慌?”
宫人面上一紧,低声道:“外头传来消息,赵妃娘娘在回东齐的路上,被梁国人劫持了……”
元臻臻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赵娆被梁……梁国人劫持了?
难道是秦焕?!
她心口剧烈跳动起来,急忙赤足跳下凤床:“你再去打听,务必将细节探听清楚,再回来报我。”
宫人屈膝一福:“是!姑娘。”
赵娆被抓,这位瑶光殿的主子就少了一个有力竞争对手,所以她心情如此激动,也能理解。
元臻臻一直在殿内踱步,想起之前赵娆说的“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大齐将士必不善罢甘休”,那么这次劫持是她的预谋吗?还是纯属意外?
宫人很快回来禀报:说赵娆离开凌州进入大齐境内后,因为今夏多雨,山体崩塌厉害,导致许多官道损毁无法通行。车队只得从山间绕路,这一绕,就到了齐梁边境的惠凤山,在一处野谷中,他们遭遇了埋伏已久的梁军。
护送赵妃的燕军自然不敌万事俱备的梁军,赵妃很快被擒住带走。领军的将帅自称姓楼,叫残余燕军带话回来,说:“让燕帝用瑶光殿的姑娘来换赵妃和龙子”。
高禹震怒,如今正在书房与朝臣商议,多半是想调集军队赶赴惠凤山,将赵妃母子夺回。
宫人说完,忐忑地看了元臻臻一眼,见她面色不显,唇边却翘着微微笑意。这种时候她还笑得出来?她不是应该立刻去求陛下,不要将自己换出去吗?宫人只觉这姑娘当真是行为奇异,令人捉摸不透。
元臻臻从听到“将军姓楼”开始,心潮就波动得厉害。楼重徐当然不会擅自做主,秦玏也没有那个远见卓识,那么安排这一切的当然就是——
秦焕。
秦焕,阿焕……他终于来了。
元臻臻眼角眉梢都飞满了甜蜜和喜悦,连带着看玉盘珍馐、华宫锦殿都觉得顺眼起来。
燕国的大臣们当然不知道皇帝养在瑶光殿里的女人是谁,他们都以为她只是一个美貌的民间女子。如今看来,他们家陛下恐怕是掳了梁国某位大人物的女人。对方的军事实力不可小觑,他们可不想为了这等红颜祸水浪费人力财力。
相比之下,怀孕的赵娆背靠大齐,地位自然非比寻常。所以朝臣们一致劝说皇帝按照梁人的要求,把元臻臻还回去,换赵娆母子回来。大燕的美人那么多,何必非得惦记别人碗里的那一口呢?
高禹自然不肯妥协。
沉默两日后,齐国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们的公主、未来的女皇嫁到大燕,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却被梁人俘虏了。燕帝还一意孤行,拒绝把抢走的梁女还给对方。
他的犹豫和挣扎彻底激怒了齐人,散编的士兵们揭竿奋起,也聚成军队奔赴惠凤山,扬言如果燕帝护不住赵娆,他们就自己和梁人谈判,只要梁国把赵娆还给他们,大齐就此对大梁俯首称臣。
这下可捅了蚂蜂窝!消息传到瑶湖行宫,群臣哗然,高禹更是怒火中烧,气得砸光了书房里的东西。而元臻臻笑得停不下来,如果之前她还不能确定这件事有赵娆的手笔,那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了。
没想到她竟然会选择和大梁合作。利用自己和元臻臻的身份,精准地踩到了高禹的痛点,让他不得不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做出选择。
是要一个心在别处的穆臻,还是要一个民心所向的大齐?
答案显而易见。
元臻臻坐在院子里,悠然自得地看书。朝中的风向她也听说了,如今大家是一边倒地直言上谏,要求皇帝拿元臻臻换赵娆。几个性子刚烈的大臣急得都快撞柱明志了,仿佛丢了大齐这块肥肉,他们大燕就要龙脉不保似的。
她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怎么来怎么去,只等着高禹一声令下,她放下话本就能出发。
果然,没过半日,殿外就传来响亮的“陛下驾到——”。
高禹踏步而入,这几天他过得显然很糟心,眼下青黑一片,下巴胡子拉渣也没管。他走到元臻臻面前停下,深深注视着那个曾经印刻在生命中的女子。
元臻臻起身,开门见山道:“陛下,我何时出发?”
高禹幽暗的眼眸一下子被点燃:“你就这么急着去见他?!”
元臻臻莞尔:“难道陛下不思念赵妃娘娘么?”
这话似又激起他怒意,高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说:“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元臻臻莫名,但还是提裙跟他出了瑶光殿。
他把她带去了从前为冀王时下榻的地方,一座偏安一隅的寝殿。高禹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庭院中央种着一棵高大挺拔的石榴树,碧叶蓁蓁,亭亭如盖。
元臻臻一时觉得有些眼熟。
高禹凝视片刻,上前抚摸着树干,说:“臻儿还记得吗?小时候你顽皮,爬到这棵树上,掏完鸟窝发现下不来了,急得直哭,叫朕抱你下来,还让朕不要说出去,免得你哥哥打你。”
“那时你才六岁,朕说:抱你下来可以,不告诉穆嵘也可以,但是你要做我的王妃。你一口答应了。所以是这棵树给了朕一个可爱的王妃,朕至今都感激它。”
他面含微笑,仿佛沉浸在美好的旧时光里。元臻臻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这波回忆杀里准备卖什么药。
“它年年开花结果,朕派人送去武懿侯府的石榴,就是这棵树的果实。但自从……自从朕被立为太子之后,它忽然就不开花了。朕想过许多法子,都找不出原因。宫人们想砍了它重新种一棵,但朕怎么可能答应。”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着元臻臻:“臻儿,你有没有觉得,这棵树很像你?不开花也不结果,但朕还是会留着它,日日浇水,年年施肥,想着总有一天,它能回心转意。”
元臻臻站得四肢僵硬,脸上的假笑都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