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英拱手作揖:“连夜调阅了武昌知府衙门内六年内宅邸交易契书。”至于为何不查黄册,乱世里,官府都不勘定人口了,沈澜便是上了黄册,鬼知道小吏将她录去了哪里。还不如查查大宗宅邸买卖呢。
“三年前,沈宅进行过一次买卖,契书上头记有夫人名讳,上沈下澜。”
裴慎蹙眉。这名字沈澜头一次逃亡时便用过了,何至于要再用一次?莫不是有何特殊含义?
他正思忖着,潭英又道:“除此之外,昨夜沈宅大火,火势烟气冲天,半城可见。今日一大早,满城民意汹汹。属下只遣了几个人坐在沈宅附近的茶馆里探听消息,便听得有周围百姓卖弄道,只说……”
潭英吞吞吐吐,含糊不清。见他这般,裴慎淡淡道:“你只管如实说来便是。”
潭英这才低声道:”说是沈娘子待夫君情深义重。”语罢,硬着头皮道:“年年都要去替亡夫扫墓焚黄。守、守节六载,抚育幼子。”
裴慎握扇的手一紧,眼底寒意森森,沉声道:“可去查看过那亡夫之墓?”
潭英越发吞吞吐吐:“那墓碑上写着亡夫王新立之墓,妻沈氏立。”
裴慎生生攥裂了手中紫檀扇骨,咯吱一声,唬得潭英头皮发麻,只低下头去,恨不得把地砖盯出花来。
良久,裴慎方松开手,面无表情道:“可查过王新立是谁?”
潭英咬牙道:“大人,是属下失职,只半夜的功夫,时辰太短,尚未查到此人。”
裴慎默然不语,一面疑心此人多半是沈澜捏造的,一面又总也过不去心里的坎。若她在六年里有了旁人,那他算什么!
裴慎强忍着妒意:“还有呢?”
潭英松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大人,沈娘子还有一幼子,名唤沈潮生,年约五岁,正在从周先生手下读书。”
“潮生?”裴慎倏忽想起了自己初来湖广的那一日,江米店内,招呼自己买米的那个孩子,恰叫潮生。
生得虎头虎脑,打起架来,奇正相辅,赏罚分明,倒是个伶俐聪慧的顽童。
“你方才说此子今年五岁?”
“是。”
若是五岁,岂不是六年前怀上的?裴慎强忍着激动,勉力镇定道:“可能查得到潮生具体生辰?”
潭英自然知道这是重中之重,即刻拱手作揖:“属下昨夜遣人去询问了这位从周先生,只说每年五月初七,潮生都会早早归家,随夫人庆生。”
五月初七?算算时辰,那便是六年前立秋那一次怀上的。
裴慎一朝妒意尽散,心情大好,那什么狗屁王新立,果真是沈澜捏造的。
不仅如此,她竟愿意替我生儿育女。
只这一条,便足令裴慎心中快意,几欲纵酒狂歌,放声大笑。
裴慎咬着腮肉,勉强忍耐激动,朗声问道:“潮生现于何处?可在沈宅?”
潭英见他高兴,一时心中也有几分喜悦。他们都是跟着裴慎的老人了,自然希望他后继有人。否则光是这国公爷的位子,若叫旁人得了去,难免叫人不快。
“启禀大人,属下查探过了,小公子自昨晚起便不曾出现在沈宅。”
裴慎倒也不急,若潮生出事,沈澜只怕要急死。如今她还悠哉悠哉的理事,可见是她将潮生藏匿了起来。
既知潮生安全,裴慎便笑道:“无碍,小儿顽劣,不知又去哪里闹腾了。”
他一个做父亲的都不急,潭英也只好口中喏喏。
乘着他心情好,潭英又立刻道:“大人,王俸为何出府直奔沈宅一事,也已查清了。”
提及此事,裴慎神色一静,太监亵玩女子,何其毒辣。若非沈澜机敏镇定,只怕自己已然要与她阴阳两隔。
裴慎只消思及此事,心中便惊怒交加,强忍着怒意道:“你且说来。”
“原是王俸手下有个小太监与武昌知府夫人身侧,一名唤做余嬷嬷的仆婢对食。”潭英只将其余因果尽数道来。
说到潮生和官僧打架,余嬷嬷挑拨离间,庾秀娘愤而拿热茶泼人时,潭英忍不住抬头,偷觑裴慎脸色。
却见他高坐明堂,神色喜怒难辨,只一双眼睛,几欲噬人。潭英心惊肉跳,下意识低下头去,只说那小太监欲将沈澜献给王俸,且极力描摹沈澜美貌,王俸这才迫不及待,直奔沈宅。
有人觊觎沈澜,令裴慎愠怒至极。他看着手中开裂的檀木扇骨,神色森冷,几乎一字一顿问道:“此二贼何在?”
“余嬷嬷和那小太监俱都绑了,关在地牢里。”
闻言,裴慎再难忍凶戾之态:“好生照料他们。”
潭英笑着应了一声。锦衣卫凶名在外,可不是什么善茬,光是伺候人的刑具就有百十来种,保管他们用得高兴。
待裴慎叮嘱完,方觉出了一口恶气。只可惜王俸已然身死,否则他必要将这混账东西凌迟处死。
此外,庾秀娘拿着热茶毁人容貌便已足够毒辣,潮生和官僧打架一事亦是他亲见的。那官僧蛮不讲理,动辄辱骂旁人野种,还对着潮生说什么你娘要成亲了。
成什么亲!这笔账,待沈澜回来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且这母子二人所作所为,已足够令裴慎厌弃。他心中不快,面上反倒叹息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王广俊两样都没做好啊。”
这位王知府的仕途只怕要完了。潭英听在耳中,倒并无同情之色。
整个湖广一系的官员,没多少是干净的。相反的,王知府因着和王俸同姓,虽不曾攀上本家,却也有几分亲热勾连之意。
裴慎淡淡道:“去给黎大用传个讯。只说王知府素日里治民多行黄老之道,王俸事发时他恰好在衙门内。”
每个字都是真的。只是没出事那就是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出了事便是平日惰怠懒政,导致民变暴动。王俸事发时接近黄昏,王知府尚未散衙,在府衙办公极正常,可蓄意一提,那便是龟缩府衙不出,坐看王俸身死。
待潭英应了一声,裴慎方自雕竹如意纹笔架上,取了一杆黑漆描金狼毫,铺陈开白录罗纹纸,提笔写起了奏本。
王俸身死,拿一个武昌知府抵扣,再加些罪大恶极的死囚,充作罪魁祸首,倒也够了。只是朝局再度暗流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