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又第三年的暮春时节,桃李凋落,蛇宫各处,那一阵长达三月的粗喘娇吟也随着春去而散。
年轻的妖尊推开殿门,走出关了自己三四个月的书房,在那个白雾绵绵的清晨,对前来参见的下属哑声开口:
“我想去见她。”
看着他因常年睡眠不足而熬得通红的双眼,伏苍一时无言。
“尊主,早在当年你昏迷的时候……”注视着他落寞不安的面颊,伏苍缓缓开口:
“那时沧浪宗已经开启了护山大阵,若要冲破,很难。”
就像是他们化蛇族那场千年的藏匿一样,沧浪宗已经彻底避世,开启了天绝之阵。
闯入此处,遇雷鸣,瞬间化为灰尘,遇天火,再无复生之理。
“尊主,有必要吗?”
伏苍很难理解,不过是一个姿色姣好的女子而已,为何值得他过了十余年还时时牵挂在心,如今身在云霄,要何种风情的女子
不可得到。
“尊主,这不值得。”伏苍一劝再劝,“真的不值,不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耗伤万金之体。”
“你说错了。”他艰涩开口,“很值得,这是重过本尊的生命的事。”
寻她,见她,才是他十余年来最想做的事。
每个晚上都会梦到姜觅,月阁初见时逍遥清冷的她,山林里向他伸手时双眸莹莹的她,因他犯了错误而生气不语的她……
还有在小镇上给他买棉花糖的她……
缈峰冷池里,被蛇咬伤后受了惊惶的她……
太多太多了,过往相处的画面交织在他的梦里,每个一颦一笑,都让他深深着迷想念的同时又感到万分的悔恨罪恶。
“传令下去,召集三界内所有的能人异士,限三月之内攻破沧浪宗的天绝阵。”
声音冷成了一条直线,他顿了顿,又稍微放缓了语气:
“只可智取,不能有任何死伤,攻破沧浪宗后也不要伤害宗内修士。”
“尊主——”
整个化妖界对沧浪宗恨之入骨,尤其是他们化蛇一族,当初要不是伏城命悬一线,被化妖各族联合围攻时又无暇顾及,否则早
让沧浪宗血债血偿。
抬手轻轻一拦,止住了伏苍未脱口的话,伏城冷冷道:
“三月之内,不然提头来见。”
“是。”伏苍闷闷地应道。
他的妖尊青出于蓝,有近乎残忍的约束,有当机立断的果决,这是个比玄天妖尊还擅长操纵弄权的掌控者。
只是,让伏苍唯一不满的,是他对修真界过于仁慈,非但没有继续对那些修士赶尽杀绝,还严厉禁止他们杀戮。
浓烟滚滚,沧浪宗的护山大阵在坚守了一整个夏季后,各个阵眼悉数毁坏,门户大开。
“护山大阵被毁了,快逃快逃!”
有修士高声嘶吼着,屁滚尿流地朝宗门跑去,“蛇,山腰处好多的化蛇爬上来……”
场面凌乱,不少白衣修士如鸟兽般四处逃窜,个个皆面色惊骇,刚跑出宗门门口就被拦住驱赶回来。
不到一个时辰,伏苍就把宗内所有的修士抓到了白玉广场上,看着他们哆哆嗦嗦的害怕模样,他觉得快意极了。
可惜尊主没看到这场景。
想到妖尊就脑中一紧,视线扫了周围一圈后没看见那道身影,伏苍抓住旁边的下属问:
“妖尊呢?”
“下属不知。”那同是白尾化蛇的下属摇了摇头,随后又道:
“好像是破开阵法的时候,不见尊主的。”
地面满是枯枝落叶,一踩上去就咯咯吱吱的响,伏城收回了蛇尾,两条长腿一步一步地迈着。
她……看见我这个样子会好一些吧,他惴惴地想,突然就感到很难过,也很不安。
悲伤如潮水将他的心覆住,伏城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堪堪扶住树干才稳住。
他倚着树干滑下,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进腿间。
按修为,到达缈峰山顶的小院只需瞬间,他选择缓步上行,是因为心底的情怯。
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他并不懂得怎样爱一个人,太偏执自私,太没安全感,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地带给了姜觅无可挽回的伤
害。
他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眼看着性子一向温和清淡的她,被再次逼到崩溃发疯的地步。
她恨极他了,连施予一个平淡的眼神都是奢望,至于原谅,伏城不敢去想。
很怕姜觅看见他时,眼中再次流露出那种看臭虫一样的憎恶眼神,很怕她哭,很怕她履行当初的狠话。
这份怯意支撑了伏城十余年不去寻她。
可这是他最爱的人啊,年少时初见第一眼就令他情窦初开,相思入骨,哪怕拿匕首刺穿过他的心脏,他都未起一丝怨恨的姑
娘。
怎么可以将她彻底遗忘,放任她一人在偌大的三界孤独自处。
即使再被姜觅手执利刃扎进胸口,他也应该早点回到她的身边才是。
他迟到要回到她身边的。
把她丢进万蛇窟
小院内无人居住。
墙角厚厚的青苔在那段无人居住的岁月里疯狂蔓长,湿滑阴冷,处处破烂,小院里一片空芜。
姜觅是许久没回来过,还是从未回来过?
倏地红了眼圈,伏城呆呆地站在院中愣了许久。
她最爱的丹炉没有带走,厨房里还有一应俱全的厨具,耳房里的书架倒是全空了,架子上落满了拂不尽的灰尘。
没有一点点生活过的气息。
熟悉的摆设和格局让伏城微微恍惚,好似回到了遥远的温暖的以往,女子正在丹房炼丹,或在耳房看书。
好似只要他低声一唤,那一角青裙就会从拐角飘逸而出。
腐朽的霉味将他击回了冷冰冰的现实。
从小院出来,直奔另一头晏景予的居所,不出意料是同样的空寂荒芜,蜘蛛网爬满了屋顶楼角。
想到某种情况的伏城,变了脸色。
“尊主,沧浪宗所有修士都在这里。”伏苍垂首在他身侧,格外恭敬。
“所有修士?”
目光一一扫过,正要停在某人身上之时变故突生,一道杀意凛冽的气劲朝伏城的眉心射去。
刚离他的眉心只有一寸时,又被巧妙的无形化去。
华灵儿被从人群中提溜出来,扔到伏城的脚边。
“一群畜牲!”
她骂得咬牙切齿,身边砸出一声重响,她转过头,扶起那歪着脑袋流口水的男人,心疼唤道:
“爹爹,爹爹……”
看着神色痴呆的华正俞,伏城拧起眉头,望向身边的伏苍,却见他同样是一脸疑惑的摇了摇头。
华灵儿擦去华正俞嘴角的涎液,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莽撞。
要不是她憋在宗门久了闲不住,跟在晏景予身后偷跑出去,爹爹就不会为了担忧她追赶而来,从堂堂的一宗掌门变成痴呆的废
物。
那日姜觅的修为跌至练气,气息紊乱,晏景予为了替她疗伤就先行一步。
她的修为远不及晏景予,御剑飞行的速度慢了一大截,结果刚到山脚,被埋伏在附近的化妖偷袭。
等她满身是血带着爹爹逃出之后,才发现爹爹的识海受了攻击,醒来已是痴傻。
掌门痴傻,宗门修为最高的姜觅又成了废人,再加上千年前化蛇族与沧浪宗的仇怨,宗内开始人心不稳。
害怕被化妖界合力报复,宗内十二长老陆续离开宗门,稍有修为的修士也走了,沧浪宗实力大跌。
因为姜觅救了化蛇族少主的缘故,宗内修士对她多有怨气,甚至有不少弟子跑上缈峰,站在小院门口大声冷嘲热讽。
小院的木门,沾满了弟子们吐上去的唾沫。
那段时间,姜觅一度不敢出门,精神状态奇差,被晏景予带着离开之前,她为了赎罪献出了所有的丹简和剩余的丹药。
那些丹简,是她耗费了千年的心血研制和搜集而来。
其中包括惹三界眼馋的洗髓丹、化神丹等,可谓是一个丹修立世的根本,她的第二条命也不为过。
如此,才勉强堵住了宗内的悠悠众口。
晏景予临走前,联合剩下的一些高阶修士开启了护山大阵,此后,再无消息。
“姜觅呢?”伏城微微弓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华灵儿问道:“还有晏景予,他们在哪里?”
“死了啊。”华灵儿口吻淡淡,“她回到缈峰的那天就死了。”
“哼。”
伏城冷哼一声,他的反应淡定地让华灵儿心惊,毕竟当年可是宁愿拉着姜觅自爆,也不愿意放她飞升的偏执性子。
“你最好说实话。”伏城低垂着眼,那淡漠的眼神压得华灵儿透不过气,他道:
“本尊的耐心有限。”
“我不怕死。”扬起下巴,华灵儿骄傲地开口: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怕你们这群畜牲。”
“妖尊,要不将她扔进万蛇窟。”伏苍上前一步,看着华灵儿煞白的小脸,他笑眯眯地开口:
“我的小家伙们好久没吃到新鲜的人肉了,既然这姑娘毅力坚定,应该能在蛇窟里多熬几天。”
伏苍手一抬,示意下属将华灵儿拖下去。
“我说,我说!”
手臂被化蛇紧紧拽住时,华灵儿吓得浑身发颤,她不怕死,但是怕被丢进万蛇窟生不如死。
“十几年前,晏师叔带走了她。”
脸色惨白地胡乱摇头,她的眼泪也彪了出来,“至于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妖尊,你看……”伏苍请示,私心里他真想拿这不知好歹又胆小得要命的姑娘喂蛇。
“放了。”
昨晚下了一场潦草的夜雨。
滴滴答答,水珠沿着飞檐滑落,今晨起来时,姜觅发现阶下积了一汪又一汪的小水洼。
“师兄好棋艺。”
将手中的白子抛回松木棋罐中,姜觅抬眸,看着晏景予轻声开口:
“行棋动虚相应,这一招吃多子的技巧令人佩服。”
“胜固可喜,败亦欣然。”
手指将棋盘上的黑子一颗颗捡起,他微微一笑,“再来一局?”
“不了。”
她疲累地合上眼,声音很轻:“我想睡了。”
师妹……”
天色尚早,离她今晨起床时还不到一个时辰,晏景予将她裹着毛毯从椅子上抱起,压低了声音:
“师兄抱你回房,午时要醒来喝粥,可不能像昨天那般睡了。”
“师兄。”双目闭着,姜觅晕晕沉沉地小声开口:
“麻烦你了,等我走了——”
等她走了,他就不用这么累了。
“别说傻话!”
晏景予鼻端一酸,忍住胸口闷得难以呼吸的情绪,声音又沉又重:
“师兄会留住你
再见
自沧浪宗回来,伏城平静得一如既往。
黑眸深敛,沉稳自持,从午后到深夜一直待在书房里,期间召见了几个得力下属进去共同议事。
因他喜欢,早前移植了几十棵海棠花树到蛇宫各处,此时凌晨,花还未眠。
海棠花香淡淡,隐在风中,伏苍见年轻的妖尊从花枝摇曳的树下走过时,脚步微顿。
“退下吧。”他淡淡道。
而后伏城缓缓走至寝殿,推门关门,一气呵成,留下殿外冷凉如水的夜色。
伏苍没有听他的吩咐,安静地守在门边,抬头望月,看着看着便有了困意。
数片刻后,殿内猛地爆发出一阵物品摔碎的声响。
震碎了深夜的静谧。
伏苍推门,弓着身子进去,见到他的尊主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那双隐忍多时的眼睛泄出赤红的情绪。
“尊主。”脑中灵光一闪,伏苍双手抱拳:
“立刻,属下立刻传令去找。”
当晚即刻,蛇宫传出秘令,暗地里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扫遍三界的寻人运动,同时放出消息,道沧浪宗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风雨欲来,来势汹汹。
三界某处,一偏僻临海小镇,此刻岁月静好,貌似还未受风雨干扰。
“师妹,师兄有话同你说。”
将一小碗热粥搁在姜觅的面前,晏景在她身侧蹲下,直视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缓缓开口:
“师兄要出门去取一本剑籍,这两日,暂时没法照顾你了。”
“我无妨的。”姜觅弯了弯眉眼,轻声地道:“师兄不用担心,你何时走?”
“今晚离开。”
阳光正好,晒得女子的乌发看起来更加柔软黑亮,晏景予看着她微微拂动的发丝,觉得心尖指尖都被痒痒地挠了一下。
“师妹,其实……师兄还有件事。”
耳尖红红的,手指摩挲着藏在宽袖中的那本秘籍,晏景予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突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算了,还是回来再和你说吧。”丢下这句,他落荒而逃般窜回自己的房间。
留姜觅一人在小院里感到茫然。
那种话可怎么说得出口,晏景予心想。他手中拿着一本蓝皮封面的秘籍,在房间内胡乱地踱步。
要是说出口,师妹会相信他口中的‘双修’只是单纯为了助她疗伤吗?别说她,他自己都不会信的。
可奔波了十余年,只寻到这一个法子,以双修之法,调借阴阳,以吸收男子精元的方式助她调节气血。
遗憾的是她的身子根基已毁,日渐沉疴,即使是以双修之法,也不过是勉强续命几十年而已。
晏景予一时不知该不该同她提起。
忽地,脸颊的微红迅速消失,他想到了近日得到的有关宗门的消息,心中的躁动冷却。
护山大阵被破,晏景予是不太相信的,毕竟他了解这阵法有多凶险复杂,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宗门探清情况。
也怪他离开之后,对外界的消息不太上心,最近收到来自同门的传讯符,才知道发生了此等变故。
将那本双修秘籍小心地藏在枕下,他跨出门,来到院子里时,发现姜觅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一小碗的热粥,她没吃几口又剩下了一大半,晏景予将她拦腰抱起,轻得没有重量。
刚入秋,姜觅就穿上了冬天的袄裙,竖领窄袖,刚好防住初秋的风寒。
得早点备好裘衣、披风和手炉了,不然,这个冬天她是熬不过去的。
晏景予看着这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心口泛酸,当初修为天赋远超于他的姑娘,竟落得如此凄凉。
反而是姜觅自己比较看得开。
她还安慰过他:“怎样活着不是活着呢,既然是命,总归是半点不由人的。师妹比起常人已经幸运很多,至于其它,不想再奢
求了。”
大起大落之后,她的心态依旧放得很稳,只有在提起飞升上界的师父之时,脸色有些落寞。
晏景予将她放回床榻,掩好锦被,临走前托了邻居前来照顾。
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定,回来之后,要向她提起双修之事,能留她在世百年也是好的。
然后利用这百年的时光,踏遍三界找到能治好她的法子。
潜意识里,晏景予不愿去想提起双修的意图,里面的成分是私心情意居多,还是出自一个师兄单纯为师妹好的想法居多。
或是各占一半,或是一方早已稳稳占了上风。
沧浪宗的护山大阵果真破了,树石凌乱,各个关口除了化蛇把守外,还有不少化妖在巡逻。
有猜测过是不是伏城为了逼他们现身,才攻打沧浪宗,但晏景予又暗自否定了这个想法。
传闻刚即位的妖尊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而当年姜觅的那一刀捅得实实在在的。
如今身居高位,估计他身侧早有别的美人相伴,温柔乡不尽,定不会苦苦执着于姜觅一个。
晏景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回宗门救人,救出即可,让这些弟子们自行寻找去处。
“快,去禀告尊主,有修士闯进沧浪宗。”
山林里,看见上空一闪而过的一道流光,守关的伏彦对着属下低语。
宽大的白玉广场上,挤满了数千名形容狼狈的修士,哀声一片,洁白的长袍发了黄。
因数量过多,又挤在一起多日未曾洗漱,汗臭的味道浓郁刺鼻。
“站住!”
守在旁边的化妖们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晏景予,呈防守姿势,厉声质问:
“你是何人?”
不发一言,晏景予直接挥剑斩去,剑光敛成一线直劈那些化妖的面门。
岂料对方没有反击,只一昧地防守躲避。
“你们……”
顾不得多想,他抬手去拉一个弟子起身,却感到那弟子浑身软趴趴的,提都提不起来。
“晏长老,我们被灌了药,修为尽失。”那弟子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地道:
“除非将这些化妖都杀光,不然……救不出我们的。”
晏景予目光一凛,转过身望着那些化妖时,眼中无限杀机。
长剑鸣颤,他持剑在手一连挥出数道剑光,如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化妖们的喉间。
下一秒,变故突生,凭空出现了一股狂裂携着气劲的阴风,吹融了所有的剑光。
一道人影在狂风卷起的风沙中逐渐显现,斜眉入鬓,黑眸炯炯,艳丽色浓的容貌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