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直起身来摇了摇头。
“您让我来见您,起初我亦不愿来,却不是因为恨,是不想听见您说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
“主子娘娘,我是个女子,一直不是那么喜欢“成王败寇”这些坚硬无情的话。前明覆灭之后,我只想在新的一朝活下来,活下来之后,又想活得稍微好一些。我小的时候,朝廷在推剃头易服的政策,我在长洲,看到很多人人头落地。那个时候父亲跟我说,我们要想活下去,就要弯腰低头。这也不是自认卑贱,而是因为,男人还有事业要闯,女人们还有生活要过。所以我这么多年……”
她说着,垂头笑了笑:“真的不大知道,什么是争……我就是觉得,有一个人待我好,给我一处地方,好好地生活,我也就想对他好些,对他身边的人好些。”
皇后惨然一笑:“对……他爱的,也许就是你这份,从头至尾,都了无指望的模样……”
她说着,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却因手臂使不上力,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王疏月站起身子,试图去扶她,却把她挡开了。
“不要碰我……”
话未说完,她突然猛烈地咳了几声,一偏身,从胃里呕出了好些污秽的东西。
一时之间,狼狈至极。
她眼睛一红几乎哭出来,天知道她多么不愿意让王疏月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王疏月顾不上她口中沙哑的责骂,蹲下身掏出自己的绢子替她擦拭下巴,一面道:“我去给您倒杯茶。”
“呵呵……你不必去了,喝什么……都会吐出来。再过两个时辰,太医院的人,还要来灌药……胃里没了东西,反而好受……”
“灌药……”
“对啊……木兰会盟未成,他不要死啊!”
话音刚落,她已抠住了王疏月的衣袖:“他不准我,体面的跟他告个别,也不准我体面地和自己告个别……王疏月,你去求求他,他不见我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要因我迁怒太后,迁怒敬嫔,迁怒我们整个科尔沁,我就不敢对他心怀怨怼。我只想……干干净净地走,风风光光地下葬……”
正说着,忽听后面传来一声惊呼,王疏月一抬头,见陈小楼从屏风后面绕出来,顾不得满地狼藉,扑跪到皇后面前:“主子娘娘,您……”
他说着,就要拿自己的帕子去擦拭她的嘴角。
然而却听见一声喝斥:“放肆,谁……谁准你碰本宫的身子!”
“是……奴才该死……”
他一面说着,一面跪在狼藉之间磕头,青色衣衫被污秽沾染,也全然没在意。
皇后抬手指着他,喘息道:“陈小楼,本宫是皇后,你……你……身为贱籍,却胆敢妄念丛生,侮辱本宫,本宫如今杀不了你,但本宫就算死了……也不会饶恕你……”
谁知,那人竟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如同女人般晶莹好看的眼睛。
“好,小楼怕的,是您忘了我……”
第130章 占春芳(二)
“你……你给本宫住口……住口!”
她吼得破了嗓子,身上的劲儿也跟着吐尽,出了着往前一倾,额头重重地磕在榻沿上,顿时泛了乌青色。
陈小楼不敢再说话,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吸了吸鼻子,朝后退了几步,一双柔情流转的眼睛却仍然悲哀地望着皇后。
“滚出去……”
“是是,小楼滚,您不要生气,小楼滚……”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一步一步不舍地退到纱屏旁,方把落在皇后上的目光收敛了回去,而后扶着屏面转身,饶到屏后去了。
王疏月望着那纱屏上透出的背影。
男人生成那副柔软纤细的模样,留在这清净的长春宫宫中,似有一种寺中养妖物的荒唐之感。他又叫陈小楼,若把姓隐去,单唤后面两个字,“小楼……小楼啊……”听起来十足的轻薄风流。和皇后的一生,格格不入。
人渐渐地走到那一丛断肠花下去了。
青衫朦胧罩艳蕊,人淡如烟,秋风一起,就在花下幽然散了。
王疏月回过头来,皇后含泪仰面躺着,目光怔怔地望着香案上的那一块匾额——敬修内则。
“都说你是半个卧云,你知道这四个字怎么解吗?”
王疏月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去。端正雄浑的笔力,使得每一笔处笔锋都如同杀生的刀子,一柄一柄,悬在人的头顶。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忍出声去应答。
皇后咳了一声,闭上眼睛,竭力地压平喘息,哑道:
“我最初,不算太懂。后来,他有一日心情不错,指着这块匾额,对我解过一次。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敬修出自《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所以……敬修是修养自身严肃恭敬的态度……内则……内则……欸,内则是什么……”
“《礼记》的篇名。”
“哦……对,还是你们汉人知道的明白。是啊……《礼记》的篇名,好像说的是女人在内要遵循的道德吧……”
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这四个字,我没有一日敢忘……哪怕我今日沦落至此……我也还记着。”
她的确没有忘记过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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