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降下车窗,坐在车里看着这对小姐妹亲密无间地手挽手,一起笑着跑进教学楼上课。
她同每一个青春洋溢的年轻女孩一样,甚至带着更鲜活的天真无虑,由内而外地焕发生机。
行为举止和常人无异。
周子寂脑海中却回荡着前一晚听到的,族中天师前辈的话。
“削去灵骨后她会失去分辨妖鬼的能力,和普通人一样。但体质要虚弱些,只能留一口气活着。你确定要动手吗?”
“等等……你没有查验过她的身份?你们一起生活了多久,你居然没有察觉?”
“这个女人体内已经没有灵了。不过,她身上还有别的东西,你可能会更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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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言课上还在想周子寂。
摩天轮那么好玩,他却都没有笑。
小狐狸最是恩怨分明。她玩得很高兴,也想让周子寂高兴。
想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周子寂没那么喜欢她。如果让他跟喜欢的人玩,说不定就会高兴了。
又到周六。她辗转反侧一整夜后下定决心,约了奚玉来家里做客,还特意挑了周子寂在的时候。
周子寂被她郑重其事地叫下楼,看到奚玉时感到意外,缓缓地移开视线,乍见了心上人有些害羞似的。
奚言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把两人叫到沙发上坐好,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两人对面,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掷地有声地宣布:
“我想把灵骨拿出来,送给你们。”
“……”
奚玉脸都白了,怎么都想不到妹妹把她叫来是为说这种事,“你疯了吗!言言,别乱说话!”
她把奚言拉到身后,立刻去看周子寂的反应,生怕他当真了,以不容置疑的家长口吻否决那句荒唐的话,“不可能的。言言只是在开玩笑。”
周子寂也愣住了,看着奚言没有说话。
她有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好像一下就能望到底,一眼就能望见她赤诚的真心。
如果在两天前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会比现在震撼得多。可当下,他却无法停止心中的猜忌。
现实中的演技永远比镜头里更加精妙。
周子寂心思阴沉,只以为她早就知道了——
她是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灵骨,才会说的这么大方吧。
奚言却小声咕哝,“我没有开玩笑啊。”
她是因为天生的灵骨才会被家里送给周子寂当妻子,身上也就只有这点值得一提的好处了,他想要就给他。
她并不执着于周太太的身份,她执着的只是“希望周子寂喜欢奚言”。
不过是一块骨头,拆下来送给他也没什么,又不是不能活了。但大概要疼上好一阵子——她就是因为这个才犹豫了一晚上。
被开膛破肚的噩梦令人心有余悸,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最后才终于下定决心的。
她天性直率,接受了好意就会掏心掏肺地回报。
如果用灵骨回报周子寂能让他高兴,能得到他的喜欢,那她愿意。
第13章勾人得要命。
除了她之外,谁都不赞同这个提议。三个人的会面显然是不愉快的。奚玉临走前,仍旧提出想跟她单独聊聊,“跟我回家住几天吧?”
奚言摇了摇头。
上一次是遇到谢先生才带了她一把。这次再回奚园,她不知道要怎么出来。
奚玉没有勉强,在外面找了间茶室。姐妹两人面对面坐下来,要一壶龙井慢慢地叙话,“这是明前茶。总说要亲自泡给你喝的。”
时节不同,茶叶中蕴含的香气和滋味也不相同。春茶品质很好,经过了冬天的潜伏期,茶叶碧绿新鲜带着有光,冲泡成香气扑鼻的茶汤,滋味清新爽口。
奚言很喜欢这味道,小口抿着,脑海里浮现出两人幼时在家里玩耍,学着大人的样子烹茶作饮,浪费了不少好茶叶。
那是亲密无间的好时光。长大后,她却因为体质感到自卑,渐渐疏远了奚玉,不敢走在一起,生怕被人比较更自惭形秽。
奚玉却还关心着她,总希望她上进。
“周子寂自私凉薄,善变又多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奚玉叮嘱她,“你待在他身边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要受伤。”
奚言愣了愣,不由得道,“可是他喜欢你。你这么说他,他会伤心的。”
“……”
奚玉被噎了一下,无奈道,“言言,我不是在故意说他坏话。况且,他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喜欢我。他自己心里清楚,当着他的面我也是这个态度。”
“那你……”
“我当然也不喜欢他。”奚玉说。
就算真的要论喜欢谁,也不可能是周子寂。
在她眼里,情爱只是人生的附庸,不可能为此和家人闹矛盾,甚至不值得她多费精力。
付出真心往往会被轻贱,被伤害得更深。生活在那样腐朽的大家族里,足够她看透了,也失望透了。
所以才会养出这一身疏离的距离感,仅有的真心都给了家人,“我当初本来想跟父亲求情的。可你答应得太快了,都没有活动的空余。”
奚言把心事藏得太好。奚玉都没有想过她是真的喜欢周子寂才答应联姻的,一直耿耿于怀,心疼她是家族内部龌龊勾当的牺牲品。
奚玉一字一顿道,“有朝一日我成为家主,一定接你回家。”
奚言愣住了,从未想过这个美丽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姐姐,心里藏了这样的理想。她单薄的身体里怀着坚韧的野心,眼中有对权利的向往,明亮得惊人。
——也开不了口。无法告诉奚玉,她从前那个郁郁寡欢的妹妹已经死在了祁连山的崖底。她面前坐着的,只是一只机缘巧合被砸断尾巴,困在这具身体里的小狐狸。
“那就……祝你成功吧。”奚言说。
她也不喜欢现在奚园的模样。如果有朝一日奚玉成了家主,真的能把这个大厦倾颓的家族挽救回来也说不定呢。“不过我还以为,只有那些老头才能当家主呢。”
“很难,我知道。”奚玉叹了声气,“我才刚接触到一部分家事,父亲对我还是很不放心。还要花很多年的功夫,但能走一步是一步。”
她望着奚言,目光里有难过和不忍,“我不希望将来我的孩子……也像你一样。”
奚言眨了眨眼,“我挺好的啊。”
她摇头又叹气,“小傻子。”
傍晚回家,周子寂还在客厅里,显然是有意等待,见到奚言也直截了当地问,“你叫她来干什么?”
奚言原本是想让他高兴的,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说话底气不太足,“我就是……想让你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周子寂皱眉看着她,目光如炬,像是要在她身上燎一个洞,看看她心里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样想。
他是喜欢奚玉。周奚两家算是世交,小时候见过第一面就喜欢,奚玉就长了张小男生的梦中情人的脸,每次见面都止不住地心动。
但只限于心动。
他还是娶了奚言。
他是自私,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奚玉对他没什么想法,有脑子的人稍微权衡就知道,不值得为了她放弃辛苦打拼的事业。
在这一点上,他其实跟奚玉是一类人,甚至他身边全都是这样的人——自己的利益最要紧,情爱只是生活的调味。
所以他理解不了奚言。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一点。”奚言说。
“你觉得我没娶到奚玉很可怜?”周子寂生硬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奚言撇了撇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也发觉了,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奚玉。奚玉也并不喜欢他。
心情很奇怪,好像又欣慰又难过。
她摸了摸胸口,里面奇怪的源头有力地跳动着。片刻后她才抬起头,一字一句地为自己声明。
“我不是同情你。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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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信我的话吗?”
幽暗的包厢里,周子寂与族中长辈相对而坐。餐桌酒碟都是冷的,谁都没有动一下筷的心情。
“……二叔。”他实在不得其解,“这事太荒谬了。”
被他叫二叔的人是周怀仁。起了个慈悲的名字,却是上一代人里数一数二的心狠手辣。继承了正统的天师家学,生擒或处死的妖怪不计其数。
但都只是传说。周子寂生于和平年代,又没有继承灵骨。从未接触过妖孽鬼神之流,甚至因为家族内有这样的传统而感到嗤之以鼻。
但他的语气已经十分松动。周怀仁眼中放出精光,“我就知道,你们现在这些小辈也是没机会见世面,才总怀疑那些畜生是不是真的存在。”
“不像从前遍地是黄金的年代,走到大街上都得带着斩妖刀,亲眼见了就由不得你不信。我让你调查她近三个月行动的异常,查的怎么样?”
“是有蹊跷。”周子寂只能想到那桩坠崖事件,当初并不放在心上,让人重查才发现疑点。
从那么陡峭的地方摔落居然毫发无损,不合常理。“但我近几天已经让人密切地监视她了,都看不出异样。”
“你只是看,当然找不出区别来啊,得想别的法子证明。”
周子寂问,“怎么证明?”
周怀仁微微一笑,枯槁的指尖沾着酒液,在桌上划下一串复杂的符咒。
“一试便知。”
周子寂心里清楚,一旦证实了她是妖怪,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拖延了几天都没有动手,家里才派周怀仁来敲打他。
是那句毫不犹豫的“我喜欢你”让他动摇了。但或许那正是用来蛊惑人心的手段,连同她献出灵骨的许诺,都是一只妖怪别有用心的企图。
她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
他厌恶被人算计牵制,尤其是打着真心的幌子。
被一只妖怪玩弄于股掌之中,就更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