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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收到顾念东的告白之后,苏琪有感觉,他和顾念东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小。顾念东每晚回家的时间大概在九点到十点之间,最晚不会超过十点,一旦超出了时间,等不到老公回家,苏琪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干啥忘啥。
在家办公后,师傅方凝知道他怀孕,减轻了他的工作量,每天上下午只需要线上打个卡,再把分配的业务按进度推进,联系好下属即可。
也因此,他多了好些在家里为顾念东胡思乱想的时间。他遵守约定,不再整日泡在孙逸欢家里了,可一个人在家里,总也是坐不住的。
三个月的时候,一场接一场的秋雨落下来,鹿川终于开始大幅度降温。待在家里倒还好,但出了门却实打实地觉得冷了。为了提醒顾念东穿厚衣服,苏琪再网上偷偷给他定了几件加绒的羊毛衫,挂在衣柜的最外端,每天早晨一拉开柜门就能看得见。
这样望不到头地窝在家里,人都要发毛了。苏琪待不住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跑出去,这小区位置不错,周围有几个居民娱乐区,做的挺到位,苏琪常在天暖和时候自己去逛,但那些休闲区里总有一大堆带着孩子来玩的家长,一块小草坪里四五个孩子小狗撒欢一样的跑跳,吵得周围的人头疼,苏琪也不喜欢人多,因此这些地方去过一回就不愿去了。
其实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顾念东的工作室。他每天都很想跑去YC去找他,这个想法憋了很久,不过是坐六站地铁,再走上五分钟的事,但苏琪一直不好意思对顾念东讲出口。
直等到顾念东生日当天,他上午通知苏琪,晚上不用加班,因此能很早回家。苏琪才下定了决心,要亲自跑去他们公司,给他一个“惊喜”。
说是惊喜,苏琪自己都不晓得要对顾念东说些什么,要准备什么礼物,他只是想直接出现在那里,和他多上一点点共处的机会。
这家伙总不至于被自己迎接着下班会不开心吧…
出门前,苏琪很有心机地化了个淡妆,还换了一套休闲装,衬得他像个学生一样。
今天难得的天气不错,到地方时才不过五点钟,还没有到他们规定的下班时间,苏琪就坐在公司一楼的休息区,边休息边等待。他目前不能走动太多,运动一段时间,下面的子宫就坠坠的发疼,很容易就觉得疲惫了。
怀这个孩子真是辛苦。身体不断发出的许多危险信号都在告诉苏琪,他像是把自己的生命过继给了肚里的胎儿一样,以命养命。
但苏琪乐意这样。这是令他快乐的痛苦。
对于顾念东,他完全忘记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前几天在家收拾东西时,他无意之间翻出了爸妈的老照片,恍然如梦般觉知到时间的无情流逝,从不停歇。这几个月来他经历了太多事,从穷困潦倒到如今和心爱的人成了家,爸妈在天有灵,应该也能为自己而欣慰放心了。
真挚的亲情,是顾念东缺失了十多年的情感。
而昨天,他清晰地记得,十多年前,也是同样的日子,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住进了姑妈家里。而他自己的家,早就找不到了,他也已经数十年不曾回到那里去了。
只有失去过,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没有恋人或是缺少朋友造成的孤独都比不上永远见不到深爱自己的父母亲带来的寂寥。这是一种生命里永恒的缺失感,很难弥补。
这一整天工作,他都心不在焉。他明白自己是没有太多时间浸淫在悲伤里的,他还有很多事要去做,有很多问题等着他处理,还要在看到老婆之前整理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必须要做的。
在座位上远远看到顾念东背包走来的身影时,苏琪脸上露出了笑。
第一句话就说“生日快乐,傻瓜”吧。再问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晚饭也可以下馆子解决。
但当顾念东走近时,苏琪的那些设想全都被压了下去。
他哭过,他耷拉着眼睛,脸有些红,很明显是哭过的。他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样子。
“顾念东。”苏琪朝他喊了一句。他愣了一刻,四下张望着声音的来源。
“苏琪?你今天怎么…”
“你哭了?”
“…”
“怎么了?是工作室遇到什么事了吗?你眼睛都红了。”
“抱歉,我...我今天心情不好…”顾念东的眼睛瞬间湿润,在办公室他一直忍着庞大的悲伤,但细心的安槐还是看出了他这一整天情绪的低落,主动揽下了他剩下的工作,所以他才能早点回家陪着苏琪,好好休息。
可他为自己已经二十来岁,却还总像个小孩无法吞咽自己的负面情绪而恼羞,看到苏琪竟然在公司门口等着他,他便更加遏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苏琪第一次见到顾念东这么脆弱的一面。他往日觉得顾念东性子迟钝,皮糙肉厚,自己不管怎么毒舌损他,也没见他生气发火过。他在苏琪面前,一直像台机器,展示他牢不可破的可靠和稳重,现在他这样一哭,苏琪开始发觉自己平日里的骄纵和无礼。
', '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脆弱时想依赖顾念东度过难关,但他却没想过顾念东也有血有肉,内心有需要关怀的时候。
“抱歉,苏琪。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只是最近有些想念我的父母亲...”顾念东用力抹掉眼角不断垂下的泪,压着喉头哭泣时的肿胀。他不想在苏琪面前展示自己悲伤的样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有些担心苏琪为他这样子而败坏了心情。
一张带着橙子味的纸巾贴上他的脸,轻轻擦去他的眼泪。苏琪微微侧着身子,抬着手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花瓶,“我哪有这么容易被吓到?我刚去市医院拿了药,陈医生交代我适当运动。反正你今天下班早,我早就听说YC后院有个特别漂亮的小花园,就想去转转。你...愿意和我讲讲你爸爸妈妈的事情吗?我是想,我都和你说过我的黑历史了,你也不用对我隐瞒你的过去了吧?...如果你想对我说的话...”
“啊...好,我带你去。”顾念东盯着苏琪深邃的双眼,绷嘴收止住泣声,“我当然愿意和你讲我父母的事。其实我老早就想同你说。”
他们并排走在回字形办公走廊上,离了彼此半步远,步调很默契地趋于一致,淡黄色的夕阳从玻璃顶的四方天窗中透过,淋在人头顶,暖烘烘的热空气。
“老早就想同我说?那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在我面前哭鼻子?你哭的样子比你笑起来还丑呢。”
“大学毕业的时候。”提起这话茬儿,顾念东担心又惹苏琪不高兴,但看对方脸上并无愠色,才放心说出后半句,“咱们不是都以为你能来YC么?我那时想,以后和你做了同事,咱们肯定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我迟早把我的事对你说,谁知道,后来咱们分开了。不过现在我们又聚到一起,而且不是朋友,成了夫妻。”
为着顾念东的最后一句话,苏琪心里发羞,故意只回复着前半段:“你自作多情,我可没拿你当好朋友。那时候烦你都来不及。”
乘着升降直梯出了大楼,是一条宽宽的马路,两侧每隔二十米种一棵几十米高的樟树,看枯皴的树皮知道都有了年头,树的间隔里停着几十台私家车,一看牌子,都是路虎,丰田,宝马之类的好车,顾念东的那台奥迪Q5也在其中。
二人并肩而行,向着东边漫步,私家车周围又围了不少花花绿绿的自行车,电瓶车和摩托。路中央偶尔有行车穿过,见了散步的行人减速,开过后又猛踩油门。这时节正值香樟树落叶子,外面凛冽的冬风,刮进小公园里也温柔了,一阵一阵拨弄头顶章鱼脚似的树枝,吹得叶子像雨一样飘飘扬扬,远远看甚是美好。
凡有车子经过,就带起飘无定所的落叶翻飞,过的车多了,原本铺满的柏油路面中央都空出了一条直道,边缘打着波浪的香樟叶都被荡去了路两边。顾念东担心有不长眼的车,专意走在苏琪外围,两人踩着叶子慢慢走,听顾念东叙述他爸妈的事。
顾念东是西京人。这点听他“千季不分京子切”的口音和他平日絮絮叨叨的讲话零碎儿就知道。他老家在西京城墙圈儿上,一处老土房子,按理他家条件不算差,可以住进更场合的楼房,但爸妈两个人都觉得土坯房好住,离地面更近,睡着踏实。
妈妈是文化部的编辑,爸爸是部队战士,这出身在当时也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由于爸爸在部队里,他被妈妈拉扯着带大,老是不对爸爸有印象的。出生时爸爸不在身边,妈妈用了半个晚上把他生出来,妈妈是个有文采的,可起名儿时倒不自信了,翻着字典看哪个字都不顺眼。一封书信写到部队里,让孩儿他爹给指个名儿。后面过了三天,回信里说叫念东。
八年后他妈妈又怀了个妹妹的,名字叫念红,可惜念红没福分,没出生就死了。
三岁时他认生,也开始记人,士官一年休假不过三四十天,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形貌英武,个头高大的男人,穿一身绿军装,进了屋就和妈妈又亲又抱,顾念东从屋里跑出来,在妈妈身后立着,不知道这陌生人是谁,看妈妈脸红着躲闪只以为是坏人,张着嘴哇哇哭起来。
妈妈才拍打着男人从他怀里挣出来,口里念着“讨厌你!孩子面前收敛点。”蹲下来安抚揉着眼睛落泪的小念东,“孩子,这是你爸爸哩,去年见了面还喊过,一年不见又成了陌生人了。”
男人走上前托着他屁股将他一把子抱起来,低着嗓子哄他,“儿子,不认得你老子了?去年回来头一天,正吃着饭就拉裤裆了,还是你老子我给你拖着腿洗的屁股呐!”说完撅着嘴往小孩儿脸蛋上亲,硬硬的胡茬子扎到棉花似的脸窝上,顾念东熟悉这触感,才止了哭声。
三岁,顾念东才彻底记住爸爸的样子,知道爸爸的衣服款式单一,都是绿色或黑色,胸前别着几个熠熠闪光的章,肩头有金色的橄榄枝和星星。他觉得这衣服挂到衣柜里不好看,可穿在爸爸身上立刻帅气了。每年爸爸回家时间不固定,大约是菊花盛开的金秋时节,往前往后,从不超过一个月。
父子俩最开始相处觉得生分,可待没两天就熟络了。爸爸从小教育他,男
', ' ')('子汉就得有顶天立地的气概,甭管今后是alpha,beta还是omega,肩膀上都得能挑得起大梁。
往家里买了一只一米高的塑料板凳,在地上铺一层被芯,拉着顾念东让他往凳子上跳。刚开始顾念东跳不上,不断地摔跟头,胳膊腿儿都磕得青紫,身上也怕疼,对着爸爸哭得满脸鼻涕硌渣,妈妈看着心疼,想拉着他不再做了,爸爸在旁边站得笔挺,把妈妈拦下,说,你得相信念东,这可是我儿子!小孩子耐摔,骨头软,让他吃吃苦有好处。
爸爸蹲下来身子,换了平日里严肃的面孔,语气柔和不少,拉着顾念东摔破了皮儿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摸,问他“疼不疼?”
“疼…”顾念东抽泣着,抬起胳膊涞了一把鼻涕。
“儿子,你哭是不是因为摔得疼了?”
“不是,是我心里着急,爸爸,为什么我就是跳不上去呢?”
爸爸眼底露着光,抱着顾念东在怀里一通猛亲,对着妈妈喊,“看看,晓琴,这就是我顾智非的儿子,不会因为疼而落泪!”又说,“儿子,得学会动脑筋,你想想,怎么跳才能把腿收得更高?把腿抬高,像只青蛙似的,就能蹦上去了。要是从来按着老方法死劲儿跳,你摔出来血,把牙摔掉也跳不上去。平日里你怎么跳上一节节楼梯阶的,把这凳子也想成楼梯阶,把你平时拉臭儿的劲儿使出来,爸爸不信你蹦不上去!”
顾念东听了爸爸鼓励,心里打足了气,腿疼得打颤,但头脑全都集中在如何把腿收到胸前像跳蚤似的弹起来,便也忘了什么是疼。经过成百上千次的弹跳,他早就把凳子的高度牢记于心,一闭眼那凳子就出现在眼前了。爸爸走到凳子后面说,儿子,现在没凳子了,你只管往头顶跳,闭上眼睛,也要向前看,向上看,跳过你心里那道坎儿!
闭着眼睛跟小和尚打坐一样静了半分钟,顾念东依着爸爸的话,瞄着头顶的那道假想的,金灿灿的坎儿,把身上所有心思集中到上面,那坎儿突然就变低了,低到一抬腿就能跨过去,顾念东闭着眼笑了出来,知道这次一定能行!小身子往下蹲着,咬着牙“飒”的一声喊出来,猛地一蹬小腿肚子,这一跳有如神助,像只羚羊一样轻巧地弹起来,睁开眼,稳稳落上了凳子。
“啊——”胜利的喜悦压过了一切,小男孩神气得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大张着嘴发出征服困难后畅快的咆哮。妈妈激动地流出了泪,一会儿捂嘴一会儿鼓掌,爸爸握着拳头,跟着顾念东一起叫,父子俩比着喊,像要把这土坯房给喊塌掉一般。
这天晚上,爸爸抱着顾念东跑到土门夜市,带着他吃大块的,煮烂的肥猪肉。他学着爸爸,把酥脆的油饼塞到嘴里,等两个人都痛快地吃饱了,爸爸又抱着他跑回了家。架了梯子在房沿儿上,爹三五下像使了轻功爬将上去,儿子细胳膊细腿儿也要上,他往常是怕高怕摔的,可有了白天跳凳子的大胜利,这几米高的房沿儿也啥都算不得了,踩着竹梯子,窜天猴一样踩上了房瓦。
这么上下运动,大晚上吃进肚里的猪油糊了一肠子,让顾念东觉得烧心,胃里就跟有小蛇钻来钻去,他跟爸爸说,好不容易跟爸爸一块儿吃上一顿全猪宴,结果还恶心得要吐,他不想吐。爸爸盘腿坐在地上,伸着胳膊,说,儿子,来,叫爸爸搂着你,爸爸给你讲讲打仗的事儿。
夜晚乡下的麦田,能看到翠绿的麦浪翻滚,顾念东和爸爸一起,听部队里的生活,看原野上一天一次的绿皮火车缓缓踱过,也看星星点点的银河,城市的霓虹隐约朦胧,仿佛也化作了星河。
他问爸爸“部队是做什么的”。爸爸回答,“部队里的人是军人,保家卫国,扛起抢来就是兵。你知不知道几十年前的抗日战争?”顾念东回答,“知道,我看妈妈书房里的那些书,里面有写「小日本鬼子」,爸爸,小鬼子真是坏人,把咱们的房子都烧了,还欺负我们的人,我不喜欢他们。”爸爸说,“儿子,你以后要多读书,好好学习,就能知道更多,小鬼子做的对咱们做的坏事可不止你说的这些,而且不光日本的小鬼子欺负过我们,还有好多人。”
顾念东侧了身搂着爸爸一身的肌肉问,“爸爸,现在还有坏人欺负我们吗?”爸爸说,“有。因为咱们是好人,而且还是越来越厉害的好人,坏人看着你越来越厉害,能不心急吗?肯定想尽办法要拾掇你。可他们也不敢轻易欺负我们了。我们中国人不好欺负的!”
“爸爸,你是不是专意打坏人来挣钱的?”顾念东问,“你打坏人,肯定有特别厉害的枪吧?”爸爸露出来笑容,拍着顾念东的小脑壳,“爸爸当然打坏人,但爸爸打坏人不为了钱,是为了光荣,为了国家!儿子,你想看看枪吗,爸爸这儿有一把!”
爸爸拿了顾念东的小手按到自己的裤裆上,小孩子手里没轻重,摸到那玩意时候使劲抓了一把,疼得他哇哇叫,说着,“你这小崽子,想害你老子我!你妈都没这么使劲过!”
顾念东看着爸爸护着裆的滑稽样子,又看了看手心,心里觉得“枪”一点都不厉害了,解开了自己的裤子,把两腿之间的麻雀露出来,说着,“爸爸
', ' ')(',你说的枪我也有一把,就是比你的小了点…”
“哈哈哈哈哈!”爸爸把光着屁股的顾念东拉到怀里说,“儿子,你什么都仿我,长得跟爸爸一样帅,以后你的小根儿肯定也跟爸爸我的一样大!嘿嘿嘿…”
说罢也脱了裤子,父子两人一齐向天露着鸟一言一语地聊,顾念东听爸爸讲“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又讲“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他还听不太懂,但觉得爸爸懂得多,比妈妈懂得还多,还厉害,能用枪打坏人,听着听着,他胃里的难受劲儿渐渐没了,眼皮开始打架,就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却最让顾念东觉得充实。他从小在堆积如山的书里长大,经常是随手抓起一本书翻开其中某一页便开始看,遇上好看的反复阅读,枯燥乏味的片段直接跳过去。爸爸批评他,说他这是不尊重知识文化,读个书都只挑看的下去的看,一叶知秋,面对大事必定也要趋利避害,舍义取生。
妈妈说,“念东,你爸爸又在上纲上线,不必理他。”但顾念东把爸爸的话记到了心里,强迫着自己读书从头读到尾仔细认真,绝不一目十行,从此养成了认真阅读的好习惯。爸爸说话质而不野,不像妈妈那样妙语连珠娓娓动听,但实际也是一位能文能武的战士。家里存着老版的《毛泽东选集》四册和《毛泽东文集》八册,册册都被翻得破了皮儿,行文间密密麻麻写着草书的批注。顾念东也模仿着爸爸,一边读书一边做摘抄笔记,写下来自己的感想给妈妈看,妈妈看他小小年纪就能有独立人格和思想,觉得欣慰,对爸爸说,“我们念东以后没准儿能成个作家,或者文艺工作者哩!”
爸爸问过顾念东,是不是长大了真想做个笔杆子?他想了想说,不想。
因为他喜欢打游戏,和爸爸一起玩红白机,每周有一小时的时间用妈妈的笔记本打CF,DNF,冒险岛和赛尔号。他问爸爸,“爸爸,我喜欢游戏,可妈妈和老师都说游戏不务正业,只有坏孩子才会玩。可我就想长大之后能发明出来像坦克世界和魔兽争霸这样的游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是好孩子了?”
爸爸摸着顾念东的头,回答他,“你妈还有你老师都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儿子,游戏可不止是打开电脑点点鼠标这么简单,你怎么样画出来月之女祭司的?怎么样让她的坐骑说话的?怎么样能让玩家用键盘鼠标操控她释放技能的?这些都是知识学问。你是个有自制力的好孩子,好孩子就不怕生病。好好学习好好念书,长大研究电脑,研究计算机,只要你用心学用心做,做有意义的,做发自内心喜欢的,有利于国家和社会的,爸爸都支持你!”
所以顾念东的游戏理想是幼年时就埋下了种子。
七岁,在家里的小院里,爸爸从不知道哪儿搞来一只轮胎,一捆麻绳,用绳子串了轮胎轮毂,叫顾念东脱了上衣,把绳子背到肩上,拉着十几斤的轮胎在院子里骡子拉磨似的转,爸爸看着儿子哝劲哝得满头是汗也动不了几厘米,冲着屋里大喊,“晓琴,你虐待我儿子,怎么平时不给他肉吃啊!你瞧瞧这小胳膊小腿小鸡鸡的!哪有我的样子?”
妈妈在书房里平和地回答,“你少拿儿子当借口来要肉吃,明明现在是你在虐待我的念东。”爸爸也脱了上衣,把绳子背到自己身上,绕着院子轻松飞奔起来,扬起一圈尘土,又跑到顾念东身前,小麦色的肌肉纹理分明,轻喘一口气,笑着说,“儿子,爸爸又快要走了,给你留个任务,下次我回来,我得看着你拉着这轮胎绕院子跑,跑得要比爸爸快,爸爸带着你去回民街啃羊蹄儿!能完成吗?”
“能!保证完成任务!为了羊蹄儿!”顾念东对着爸爸敬了个军礼,在爸爸离开之后,他每天早上起来光着脊嬢冲到院里拉轮胎,拉不动就使劲吃饭,跑着上下学,用洗脸的盆接满水顶在头上蹲卧起,每天睡觉之前也要做几百个俯卧撑,仰卧起坐,再拿半小时的大顶,慢慢的,轮胎终于动了起来,越动越快,带起越来越多的扬尘,一年下来,他胳膊,小腿和肚子上就都成了块块的肌肉。妈妈说,他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爸爸了。
这一年,他的肩膀上被麻绳磨出了茧子,上身风吹日晒的成了古铜色,院儿里地面上拖磨出了一圈轮胎灰印子,用脚驱都驱不掉。每次拉着轮胎在院子里跑时,嘴里都唱着《呼儿嘿呦》的歌词,心里无不想着回民街的羊蹄儿,想着爸爸能早点回来。
顾念东他妈妈紧跟时代潮流,永远是最早一批体验电子产品的,八十年代卯足了劲儿,家里有了台摩托罗拉,打电话时间长了举得手酸,从电话头上拉出天线能有两个人头长;九十年代时和他爸爸谈恋爱,刚有了工作,家里没那么多钱,买不起8900,跑去同事那里借着听;21世纪之后用诺基亚的滑盖儿,顾念东最喜欢这个,比他的皮球还好用,怎么摔都摔不坏;08年又换了台触屏的iPhone,那时候电视上流行的是葛优的台词:“神州行,我看行。”还有“天翼3G太快了”,妈妈拿着手机同爸爸通话,顾念东就在手机下大喊“爸爸,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带我吃羊蹄儿!”妈妈
', ' ')('把手机放到顾念东耳边,说着,“儿子,不管遇上什么困难,都想想你当初是怎么跳上小凳子的,人是需要精神的!等着爸爸回去,陪你看奥运会!”
妈妈的肚子开始越长越大,妈妈说,等爸爸回来之后,顾念东就能多个叫念红的小弟弟或者妹妹。这样一合计是三喜临门,于是更加对爸爸的归来期待了。
可这三喜,却在一个月内一件接着一件地破灭。先是爸爸在抗震救灾一线不幸牺牲,妈妈肚里的念红在产检时又检查出脑瘤,六七个月在子宫里就是死胎,在医院里要把死胎扥出来,妈妈本就为着爸爸和念红的死劳心伤神,取死胎时又大出血,最后母女二人一同撒手人寰,丢下一个刚刚懂事的顾念东孤零零地在人世间。至亲之人接二连三的离去,对于幼小的顾念东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生与死的问题,而一月之间,这个问题就已经转换为沉重的现实砸在他窄小的肩膀上。
他那时终于对死有了明确的概念认识:是艳红的床单,冰凉的尸身,以及再也喊不出口的爸爸妈妈,再也回不去的家。他没有家了。曾经一切美丽的愿景,在沉重的现实之前统统化作了齑粉。
当生活的原貌被彻底打碎,破镜难以重圆。无力的人只有被裹挟着被迫前进。顾念东把自己残破的人生卷成了一副破败不堪的画,小心翼翼地收进记忆的长匣之中。他的世界里熄灭了三颗星,他从此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说起来…”他一边流泪一边空望满目萧瑟的落叶,“我回忆不起来那时候的感受了。总觉得心里很空。我最近总做梦爸爸陪着现在的我一起去喝羊汤吃羊蹄,也梦到我给我妈买最新的苹果手机,她很喜欢苹果,很爱追潮流。啊,我还梦到过我妹妹,她长着一副圆脸,特别喜欢笑,而且白白胖胖的,见到我就要和我打架。可他们的面貌,在我心目中都开始模糊不清了。”
在一旁静听的苏琪早就落下了泪水。他无法和顾念东感同身受,但他出生在一个无爱的家庭之中,来源于亲人的爱是他此生都不曾拥有过的,不像顾念东,他曾经拥有这些无价之宝,但奈何造化弄人,命运又从年幼的他手中夺走了这一切。
如果说痛苦,他应该比自己更加明白失去的折磨。这样一个幸福的,优秀的家庭,就这样被生活无情地肢解了,只剩下无尽的哀思,全部叠加在顾念东一个人肩上。
苏琪向左挪了挪身体。
“顾念东,你爸爸是英雄,是一个优秀的父亲。”苏琪把右手压在顾念东的左手上,后者听到他的鼻音,立刻将他冰冷的手握住,“他在你的印象里永远是帅气的,可靠的,无所不能的。当我们身边有这样一个英雄人物,自然觉得无比踏实,他会源源不断给我们精神力量,那个时候你还很小,但已经深深受到了你爸爸的影响。英雄就是不浪费人生的人,每一寸光阴都在燃烧,这样的人,就是一根火柴一样又小又弱,像你爸爸,他也是发光的,点燃大火的。这样的人去世,离开我们,就会带来剥夺感,使人空虚,仿佛抽掉一根骨头...我们难受,这是对他们的怀念,是他们该得的。但这种状态又不宜持续太久,太久了就是冷,是熄灭,是对他们的否定,因为他们的使命是点燃我们。”
“苏琪...”顾念东像看一个高大的,圣洁的女神,久久凝视着苏琪的侧脸。
“你已经被你爸爸点燃了,幼年时的男子气概扎根在你的基因里,默默影响着你一辈子,所以你才会选择和我一起养孩子,…才没有不管我。顾念东,你是我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有担当的alpha。你一定会是一个像你爸爸一样的好爸爸。”
冬日疏离的暖阳洒在两人身上,苏琪感受着江风吹过粗粝的砂石,吹到顾念东的心尖儿。苏琪的话让他从怅然若失的状态里逐渐回归,并把注意力从已逝的亲人转到了身边的爱人身上。
我们的一生就是在青蓝色的天空下流走的故事,看着曾经仿佛空气一样存在在我们生命里的人在某天突然离开,连一声招呼都不打。顾念东是个慢热的人,对于所有的情感总也是慢半拍感知,因此不论是幸福还是悲伤,是欢欣还是寂寥,也要盘旋在他的生命里细水长流,时间越久,消散得越慢。所以父母亲的离世带给他的疼痛像慢性毒药,麻痹了他的脊髓骨,折磨了他十几年。
“念东,我听过一个说法,每个人都是携带着原罪降生在这世上的,所以苦难才是生命的主旋律。我是死过一次没有成功的人,曾经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悲惨的人,悲惨到连阎王爷都嫌弃我。直到我遇上了江阿姨,遇上了小江,我发现我错了,我扪心自问:我过得惨吗?至少我还算体面的生活在这世上,至少我不需要发愁吃饱了这一顿后有没有下一顿饭吃,至少我身上的病不至于要了我的命,至少我现在还坐在这,有你陪在我身边。所以我痛恨苦难,但坦然地接受它们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要赎净我与生俱来的罪恶,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爱我的人对我的爱。”
“对不起,苏琪。我又让你哭了。”顾念东扯着袖口擦拭着苏琪的泪痕,“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窝囊了,我就是最近…
', ' ')('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我…”
苏琪扯住顾念东的领带,温柔地环抱住他的脖子。
“笨蛋,非要我这样你才能不说傻话么?谁规定的alpha就不能哭了?谁说alpha哭就一定是窝囊了?我老是在你面前哭,你都没有嫌弃过我,那你以后,想哭的时候就对着我哭嘛。我又不会瞧不起你。”
没有什么比低谷时期来自爱人的拥抱更加温暖人心的了。顾念东迫不及待地回应着,但此时的苏琪已经快要四个月了,他紧张到连一个搂抱都不敢过于用力,就像苏琪是一件陶瓷,稍有不慎就会被抱碎了。
“另外,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顾念东渐渐地松开了苏琪:“你怎么知道的?我,我基本不过生日了。我父母去世后,我就没过过生日。”
“我好歹跟你结婚快一个月了,自己老公的生日我能不知道?别难过了,生日一年就一次,今年我给你过。”
“苏琪,谢谢你。”顾念东在苏琪的手上亲了一下,“真的谢谢你。”
这个亲吻放在往常,大概率要让苏琪生气,但今天,他对着这样脆弱的顾念东,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他往日的架势。
“…以后,你,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告诉我嘛…毕,毕竟,我是你老婆的。替你分担一些压力,也是我该做的。”
“说起来,你今天过来,是想给我过生日的吗?”
“是啊。你每天那么晚回家,好不容易今天可以提前回去了,我是看你可怜,才想给你过生日的。我先说好,我可什么礼物都没准备啊。”
顾念东笑起来,很感动地摇了摇头:“不用,不用准备。有你陪我过生日,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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