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再次回到二楼,静境的秘密或起源的线索没人有兴致继续谈,连带副市长也暂没空理会徐皓钧。和即将发生的战争比起来,徐皓钧到底是谁以及背后的意义不过就是个插曲。
海浪转头看着徐皓钧,兴奋的问:「你怎么说,小朋友?要加入我们吗?我觉得你身上肯定还有什么连你都不知道的祕密,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尤其在静境这种鬼地方,遇到巧合的机率比找出真相还难!」
徐皓钧还以为自己终于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不料跟他们谈了老半天什么都谈不出来。不过当看到流浪者的瞬间,他直觉认为他们是在沙漠中游荡的军队,儘管服装各异,但他们的气息和说话的语调很像职业军人。
「我留下来吧,说不定可以跟他们谈谈。」徐皓钧总觉得必须为救了自己八荒和菲亚做点什么,就这样离开不太够义气。
海浪猛然转头看着市长。「这小子我太中意了!如果之后副市长还是想赶他走的话跟我说,我用等值的东西跟你们换,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流浪者的哲学是什么都可以交易,哪怕是人也有个价格。
「无所谓,我们很快就会忙到顾不了他了。」副市长快速朝海浪伸出手,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希望还有机会跟你合作。」
海浪用力握住那隻手。「希望下次可以知道风雷市动力来源的秘密。」
「如果我没活下来,你才有机会知道。」市长说。
「哈哈,难得市长也会开玩笑。」海浪看着市长的表情渐渐收起笑容。「你是认真的?」
「对。」市长慎重的点点头。
「真麻烦,你把话说的那么死,我又不想靠自己摸索,那只能有机会有时间再说了。」毛线帽之下海浪的嘴角往下撇,兴致缺缺的模样。
「请问…你也是故人对吗?」徐皓钧突然拋出一个震惊所有人的问题,他问的是海浪。「你刚刚跟我一样说『时间』,而不是『分寸』。」
海浪呆了一寸,哈哈大笑。
「首先,度分寸是毛族特有的东西,你不确定鳞族羽裔或是其他人是不是有各种称呼。其次,你跟他们一样,连你是不是故人都不清楚,这样的推测是没有依据的。」流浪者的首领露出惯有的商人笑容。「最后,所有有价值的答案都得用等值的东西来换,不一定都能无条件给予,你明白吗?」
「懂了。」徐皓钧点点头。「我下次会用换的。」
「很好,努力活下去吧。」海浪说。
市长和副市长交换眼神接着同时摇头,危机当前,哪还有心思在意故人不故人呢?
「那么很高兴跟你们合作,如果小朋友改变心意可以找我,我们会从风末大道离开。」海浪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沙粒,瀟洒的举起一隻手转身。「祝你们好运。」
「我们会在外面的广场待命,你就在这里待着吧。现在开始是战争,没事千万不要出来。」市长说完和副市长站起身,并肩走向安全出口,两条淡绿色的披风无力的下垂。
怎么又是待着不要外出?徐皓钧心想。他支撑着身体拿起放在地上的水壶,双脚因为长时间盘坐都麻了,一拐一拐走向舞台前的木製阶梯坐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学校的大礼堂,他孤零零的坐在偌大的空间,突然没来由的感到自我厌恶。
不管在原本的世界或在静境,好像没有人帮忙就什么都做不到,他没办法摆脱那种没有价值的印象,用力一拳打在阶梯上的空洞边缘,啪啦一声一小片木板断裂,掉进底下的空洞里。那个声音像折断了心头的什么,他怪叫一声双拳猛捶,把一片一片木板捶弯折断往空洞底下丢进去,直到拳头敲到阶梯里面的钢架才停手。
颤抖发红的掌缘刺麻发痒,他双手盖住脸捏紧额头和脸颊大声的叹口气。
还是乾脆就跟海浪离开这里?这也是一个选择吧?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生活,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或要求。真正的自由。只要能克服沙漠,有得吃有得穿,就算没地方住也还好吧,不是吗?这些人都有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他一定也能活得好好的。
可以吗?
这样真的对吗?他想到菲亚。
在毛族墓地说「真的可以?那就这么约定。」的她。
在市政广场回头问他「你确定?」的她。
那些字句画面似乎挑动脑海深处某条敏感的神经,他霍然站起,对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大礼堂,双手平举像要宣誓似的说:「我还没开始做些什么!怎么能离开?」
徐皓钧用力踏步走向安全出口,头上那盏大灯把他的影子往前拉,笔直的指向出口。他踏进幽暗的楼梯间正要往楼下走,整个市政大楼完全无声,突然一个念头把他的目光往上拉,三楼,往上走才对,楼下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需要能看清楚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他顺着直觉往上走,沿着墙壁拐弯绕过狭窄的u字形走道,前面几步远有一扇门透出缝隙的光,他悄声走过去,手按在门上,幻想着市长副市长与侍卫队等一群人就着地图开作战会议,或者里头只有一张被遗留下来的办公桌。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难以置信的画面,头上是一盏白色日光灯,四周围都是实心墙壁,一张几乎填满整个房间的工作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但这个房间是到目前为止保存的最良好的。
桌上有手持砂轮机、金属模具、各种形状厚薄大小不一的铜片、像马达的设备、被拆掉一半的飞机涡轮、一綑一綑铜线与板手螺丝起子之类各式各样的工具…更多的是他叫不出名字但可以确定都是他原来世界的工具材料。
从爪裔的洞窟一路走来,这是最接近文明的景像,他眼眶一阵发热,儘管过去只是个平凡的大学生,却在这里找到浓浓的故乡情怀,他满怀敬意的看着每一样东西。
墙上有一整排黑色细长金属棒,他研究过后认为这是改造过的电击棒,另一个角落的办公桌上摊开一本书,办公桌跟菲亚家里的看起来一模一样,那本书他看一眼就确定是《圣经》,书页侧边写着『出埃及记』,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徐皓钧突然想起现在不是研究这些东西的时候,回到黑暗的楼梯间,角落有一个a字梯架着,隐约可以看到梯子上头的天花板有一个方形暗格。徐皓钧尽可能把门关到跟稍早一样的角度,爬上梯子,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让他好像被电到一样,那梯子居然是铝製的。
他往上爬到最上方,双手用力往天花板的暗格推,推开的瞬间他差点失去平衡跌落地上,还好一隻脚滑进梯子空格,他弯曲膝盖用力夹住踏板才没有掉下去。重新站稳脚步后用力往上顶开,刺眼的光打在毫无防备的脸上,他低下头往上爬,等到眼睛适应光线时,矗立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塔。
日夜塔。
角锥形的塔尖上四面都有整齐排列的圆盘,就像通讯基地台才有的讯号放大器,只是这座塔放送的不是讯号,而是光,简直就像是一颗被光晕笼罩的巨型圣诞树。日夜塔后方远处是一片黄色沙墙,很难想像是怎么盖出来的,从这个位置还没办法看到那后面的阳光。
徐皓钧感觉眼睛深处发出直视光芒太久才会有的酸楚,于是转身背对日夜塔,一条笔直的黄沙大道,毛族人的风末大道笔直的延伸到风雷市的尽头,从这里可以看到背阳左区人数减少许多,靠近尽头的位置隐约还有一群人,其馀超过半数的毛族看来都躲到背阳右区的墓地。
往左看,一片不规则状的纯黑物质漂浮在背阳左区城外的空中。他马上知道自己刚刚说出怎样不知轻重的话,跟鳞族和羽裔谈谈?他连这两个种族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在那片黑色物质底下,没有号角,没有宣战布告,没有什么首领之间的对谈,只有一群黑压压的队伍和一群身披暗红色布料的队伍互相对峙!他只不过是来得及赶上双方队伍发出的第一声吶喊,响彻整座风雷市,宣告从这时候起和平将暂时离去。
「风雷齐鸣!」在一片吶喊声中,徐皓钧的目光精准的捕捉到一个熟悉的淡黄色身影,在毛族迎战的队伍中格外显眼。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战争的步伐已经来到风雷市门口。
这是第几次背对风雷市戒备眼前的敌人,已经记不清了。
如果神,或主,或传说中的故人真的存在,那么祂或他创造毛族和鳞族乃至于静境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这一切本来就没有原因?每次上战场,尤其是开战前整个世界完全静止的时刻,菲亚的脑中都会不期然的浮现疑问。
背阳右区城门口,探索队位于侍卫队的后方,两边是负责观察战况回报的传令队,前方一整片暗红色的人潮,被他们遮挡住的更前方则是鳞族,多年来的世仇,隔这么远都彷彿能听到鳞片摩擦的声响。
她突然想起昆奇,前任探索队长卸任后,原本该由身为副队长的他往上升,然而他却独排眾议推举入队不久的菲亚上任。「我缺少那种非得达成某个目标的动力。」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他们一同防守数次鳞族羽裔的攻击,探索队通常负责守护市民,很少以前锋的身份上战场。
真希望他还活着。菲亚朝虚无默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黑色,那朵陌生的不祥象徵倏地化成一支箭头,箭尖笔直的指向在场的每一个毛族!鳞族的队伍旋即发一声喊,数百隻脚踏着沉重的脚步朝他们跑来。
那片黑云是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有它在的鳞族恍若披上不祥的黑气。
鳞族全身漆黑,每一寸肌肤都隐藏在巴掌大的鳞片底下,就像一套连身盔甲从头到脚遮住,尤其那些鳞片异常坚硬,到目前为止的记录上还没有任何能造成有效攻击的武器,就像一座座移动堡垒,沉重的脚步声隔得老远也能隐隐感受到其中的魄力。
背阳左区的侍卫队长,风靴,举起一隻手掌。「稳住,不要衝动。」他正在计算最适当交锋的距离,依照过去跟鳞族每一场战役的经验,面对鳞族只能全力进攻,不是突破对方的防守就是被对方守住攻击,必须力求一击成功。
来了。
「举起武器!」所有侍卫队的手上拿出长短不一的钢筋,到目前为止对付鳞族最有用的武器,取自风雷市的水泥建筑与挖掘场,由现任市长透过某种技术加工成适当的长度,唯一比鳞族的鳞片还要硬的东西。
「求主带领!」风靴一说完立刻踏出代表毛族的第一步。
「风雷齐鸣!」他身后的侍卫队、传令队与探索队同时发喊,也是位于市政大楼顶楼的徐皓钧听到的那一声,开战的宣告穿过广场上市长与副市长的核心部队,甚至老远传到正在背阳右区等待羽裔的风鎧耳中。
「鳞族率先攻击了,所有人稳住。」风鎧沉声喝道,这时他的视线范围内还没看到羽裔,不安,以及想要救援同胞的拉扯感折磨着现场所有人。
背阳右区的探索队混编在侍卫队里面,身兼演练要职的八荒就站在侍卫队长风鎧的旁边,像两座深色的高山。他的手默默往后握住菁菁的手,对方也用力回握。
八荒以支援的形式上过几次战场,但菁菁只有防守的经验,比起防守,攻击需要更猛烈的决心。他们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刺耳的撞击声,像金属之间互相用力摩擦,毫无规律可言,每一个声音都深深的摩擦他们的耳朵与耐心。
两个战场的中央,位在市政广场上的风盔双手握拳,指尖掐进掌心,紧闭双眼聆听左右两侧不平衡的声响,真正开战之后最困难的不是进攻或防守,而是待命,他相信在他面前的同胞们也是相同的感受,有几个侍卫甚至把嘴唇咬破了,暗红色的血液滴在胸前的红布上。
市长双手握拳抵在眉心默默向主祈祷。
副市长则是双手负在背后,抬头盯着市政大楼门口上方的灯箱,『08:83:02』,讽刺的是原本在这个分寸就是演练攻击或防御的时候,只是这次他们不用找人扮演敌人,一切都玩真的!他在脑海中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
疯狂的氛围像低气压瀰漫开来,背阳左区城外不远处的每一个毛族都深刻的感受到那种眼前视线变得狭窄,听力像受损般无法清楚分辨同胞声音,手臂的每一条肌肉都吶喊着攻击的感觉。
「散开!」风靴深灰色的身影和手上银灰色的钢筋化作一团旋风,身后的毛族侍卫队们立刻四散开来,像两条红色麻绳尝试捆住中央的黑色碎石群。
论机动性与阵形变化毛族拥有绝佳优势,但若短兵相接要伤到他们极为困难。面对毛族展开来的阵势,鳞族前锋旋即排成半圆形,像巨型的子弹准备强硬突破!
「就是现在,攻击!」风靴率先加速衝出,此时毛族的阵形突然幻化成一支三叉戟,分从三个方位攻击鳞族,双方就保持这个态势衝撞对方,风靴手中的钢筋用尽全力朝正前方死盯着他的鳞族当头敲下,对方也举起手臂格挡,敲出第一声金属撞击声!
接着毛族们或用钢筋或用手脚,猛烈的朝触目所及的鳞族攻击。刚才挡住风靴攻击的鳞族伸出另一隻手,用力朝他身侧横扫,风靴不退不避,钢筋向下一甩格开对方的手,接着又是一挑勉强切入鳞族的缝隙打中对方的下巴。
鏗的一声,这要是一般人类被这样击中可能直接失去意识,但面对鳞族就没那么大的效果,那个鳞族往后退走时左右两侧又各补上一名敌人。风靴往两侧一瞥,毫不意外双方势均力敌,大多是两三个毛族对一个鳞族,然而鳞族还是缓缓往前推进,目的是将侍卫队们推挤到背后的建筑物逼入死角。
「来两个人!」风靴的左右两侧递补上两个毛族,他们再次朝对面那两个鳞族进攻,一时间打得难分难解。喀的一声,不远处一个毛族没闪过飞来的石块,被直接砸晕,额上一道鲜血流过右眼下方。
转眼间鳞族中间门户大开,正前方,一小队鳞族在掩护之下来到适当的距离,鳞族的投石部队,用力一甩就是无数颗巴掌大的石块朝不同方位拋掷!
最可怕的是鳞族本身根本不怕这个攻击,打在鳞片上并不会產生伤害,风靴朝左右两边的侍卫队员示意,手上钢筋一挥接连打掉两颗飞来的石块,手臂麻到失去知觉。他连忙横越战场把刚刚被砸晕的毛族揹在背上,回头朝侍卫队大喊一声:「撤退!」惊险的闪过一颗从耳边擦过的石块。
如同之前面对鳞族在这时候都只能后退寻找掩蔽,侍卫队们规律的往后撤回风雷市,殿后的毛族尽可能击落飞来的石块,但仍不免被打掉几块皮肉,被砸晕的毛族很快被同胞带走。
风靴一进城内就高声说:「第二队准备!」
不是防御,而是继续攻击。他快速检视身边的侍卫队,失去意识和受伤较重的都遣往市政大楼,算一算只短少五分之一。如果刚刚在战场上没看错,鳞族受伤甚至不能战斗的可能不到八分之一吧。
如同过去的战争,单论人数毛族都是鳞族或羽裔的一倍以上,若不是这次分一半人防守羽裔,应该能够趁鳞族投石队现形时派一个分队攻进去。
「队长,背阳右区传来消息。」一个传令队员赶过来。「羽裔也出动了,目前双方正在城外交战。」
「没想到他们真的联手。」风靴点点头。「你回报市长战况,第一道防线被突破了。」传令队员面色凝重的离开。
「那么,我带我的队员去突袭他们后方吧。」菲亚的语气中带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突袭他们后方?那要怎么守住这里?你疯了吗?」风靴连续拋出三个问号。
「等投石队进城我们马上又得撤退。」菲亚指着城门外,已经隐约可见鳞族逼近的脚步,很快就连他们那张佈满鳞片黝黑的丑脸都能看清楚。「他们的投石队就算在城内也能发挥巨大的伤害。」
「我们可以从两侧巷道展开游击。」风靴说。
「那你就照你的安排从两侧巷道,我从他们后方攻击,谁也不干扰谁,不是吗?」菲亚的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论到脚力跟突袭后方,她相信长年在沙漠中奔跑的探索队比侍卫队更厉害。
风靴静静看着她,叹口气。「算了,你要去就去吧。」
「好,那我就出发了!」菲亚迅速召集探索队员,离开前朝风靴举起右手放在胸前,风靴勉强用相同的动作回礼。
「准备好,这次一定要挡下来!」风靴高声喊道,尽可能喊到对方也能听到的地步,让他们以为毛族准备在这里背水一战。接着他几乎是无意识的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也喊出来:「求主带领!」
「风雷齐鸣!」馀下的侍卫队与传令队同时吶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逼近城门的黑色身影,等着听到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