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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所要面对的恐惧中,死亡毫无疑问是最高级的一种,它是生命的终点,是可怕又瑰丽的结局,无论如何,它终将来临,并不犹豫地带走仍鲜活的心跳。因此有关死亡的话题既非常引人入胜,又时常被人厌恶,在无数文学、美术作品里,它又是被永恒讨论的话题。而在一切生命的逝去中,情人的死亡是最令人痛心的,因为它不仅象征了一对爱侣永远的分别,同时在爱情最饱满的时刻画上了句点,使所有心灵柔软的人为之流泪。
葬礼——这同样是与死亡有着莫大关系的词语,也是某种告别的仪式,比如在显赫又神秘的沃斯特家族的某处庄园里,一场葬礼如期举行,但出人意料的是,在场没有任何受邀请的宾客,只有几位负责下葬工作的仆人,以及年轻的少爷,名为乔·沃斯特的男人。
“请小心一些。”他叮嘱道。
如传言那般,乔是一位如此艳丽且颀长的美人,气质优雅,哪怕在情人的死亡前,他也保持着高贵的仪态,并未流露出特别痛苦的神情。但只要是视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他眼底的悲伤和不舍,这情感十分强烈,甚至会让人嫉妒那躺在棺材里冰冷的尸体。与乔相比,他太过普通,尽管面容称得上清秀,但失去活力的肌肉和苍白的嘴唇消磨了本就不多的美感,更别提他死于重病,身体轮廓是收缩、干瘪的,令人觉得不堪入眼。
然而,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为他打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和衣领,手上动作非常轻柔,就像还抚摸着情人饱满而富有精神的脸颊。仆人站在一旁,不敢作声,或许他们之中也曾有谁对棺材中的男人产生过妒恨之情,但在此刻,这些情绪都被怜悯取而代之。他们见过这对爱侣的亲密,因此在死亡残忍分开两人后,他们也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管家抽出手帕,小心地替乔擦拭眼泪,他是照顾对方长大的老人了,从某种意义上,比家族中有血缘的亲人更懂得乔的心思。他安慰道:“少爷,时间快到了……死者必须及时下葬,那迷茫的魂灵才能够回到最终的归处。”
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是啊……我明白的,约瑟夫。死亡并不能抹杀我们的爱意,反而令我心中的火焰熊熊燃烧。”他这么说着,指腹眷恋地抚过情人紧闭的眼皮,然后俯下身,最后一次给予对方亲吻。
“下葬吧。”
随着主人的命令落下,仆人们纷纷拿起工具,将墓穴开拓到足够的宽敞,同时堆积起土壤,以便把棺材放入后可以重新覆盖,整平到没有痕迹。这里是属于沃斯特家族的墓地,只有主支的人才能得到一小块位置,而乔将死去的情人迎进来,便是肯定了对方的身份。当仆人将棺材抬进墓穴里,乔忍不住走近,把一支鲜红的玫瑰轻轻摆在对方交叠的手中,然后棺盖慢慢覆住死者的脸庞,他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被彻底埋葬。
仅存的,只是萦绕在鼻尖无法散去的土壤的味道,陈腐又沉郁。
葬礼就这么结束,仆人们回到宅子里,直到深夜,他们才敢私下讨论乔和那位英年早逝的情人。只是有个感觉敏锐的年轻仆人没有开口,额前不断冒出冷汗,促使他用衣袖去擦,弄得一脸潮湿。他回想着自己用铲子填土时捕捉到的声响,那简直像某人磕碰到了木板,才会有这么细微又令人恐惧的响动。他知道旁人都没留意到,因此闭上了嘴,没有乱说——明明众目睽睽,那个不幸的男人已经在病痛折磨中死去,尸体散发出不安的冰冷气息——怎么可能在下葬时活过来呢?
困惑始终纠缠着仆人的心头,但几天后,他和其他同伴被解雇了,不得不带着丰厚的赔偿金回到家乡。管家表示少爷陷入了无比的悲伤,怕睹物思人,不需要仆人们在宅子里伺候了。因此,对这个敏锐的仆人来说,疑惑得不到解答,并在之后的日子里逐渐被他忘记,变成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
可棺木中是什么景象?
在那土层之下,被埋葬的男人是否开始腐烂?
不,不,在那片寂静的黑暗中,本应死去的男人醒来了,如那天葬礼上仆人听到的声响,他的手触碰到棺木,并感到了无比的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是凭本能敲击、呼喊,但没有任何回应。
最初他并未彻底恢复意识,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很快,他便找回了理智,开始探索四周。棺木不大,在容纳下他之余还有一些空隙,男人动了动手脚,感觉浑身非常僵硬,像长年不启动的机器突然要运作,缓慢地,每个零件都在咯吱咯吱作响。当然,他不明白困住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以为是狭小的房间,或者柜子,可木板之间几乎摸不到接缝,太过严实了。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攥起拳头敲打正上方的平面,声音很沉闷,就像被阻挡住了一般根本传不出去。
他抬起头凑近,隐约间,似乎闻到了木料本身的气息,以及一点泥土、草叶混杂起来的味道。慌乱中,男人碰到了掉在身侧的玫瑰,鲜花柔软的触感惊醒了他,他捻了一瓣放在鼻尖,那股淡淡的香气驱散了他的恐惧。他似乎记得有谁格外喜欢玫瑰?那个身影与他在昏迷中所见的重合,黑色的,曾在他的床
', ' ')('边紧握住他的手。
男人忽然记起,原来他病重过,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对方就一刻不离地照顾他,只可惜他不能看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玫瑰,他觉得这应该是对方留下的,如此美丽的鲜花,竟然放在他冰冷的手心里。
“或许我死了?”
当这个念头在心里升起,男人猛地战栗起来,这是每一个人面对死亡都可能有的反应。他有些喘不上气,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那仅仅是错觉。如果他死去了,就不应能动弹,被关在这个逼仄且黑暗的地方不知所措。又或者,他本来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因此被埋葬,现在困住他的就是属于他的棺材……
男人不由悚然,老天啊,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按理说,人类被埋在地下,不需要多久便会因缺氧而痛苦地挣扎,在雕花的木板留下深深的抓痕,每一声呼救都没了意义——他又深呼吸了一下,真奇怪,这里分明严丝合缝,却没有半点缺少氧气的迹象。与此同时,男人不感到饥饿,仔细去听,他分辨出了自己的心跳,如此从容不迫,就像置身一场欢愉的舞会,等待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情人的拥抱一般。
但他又觉得惧怕,孤独侵袭了他的全身,使他恐惧起被囚禁的事实。这种疑惧使不幸的遭遇达到令人憎恨的地步——肺部不断挤压、膨胀,泥土的潮湿和腥味令人窒息,棺材狭小,被挑选过的衣服紧紧包围着自己。比夜晚更绝对的黑暗、如坠入深海般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出虫豸在附近游走,它们征服了一切,成为仅能被捕捉到的活物的动静——而且他不停想起棺材外的空气,花丛和草地,也许他有几个好朋友,正为他的死去感到悲伤;或者他有一个最亲近的情人,有着玫瑰一样的双唇,在给他最后一个亲吻后流下眼泪。
想着这些,男人的心脏一阵剧痛,令他绝望的,是被遗忘,是孤零零迎来真正的死亡。这样的思绪和坟墓中的感觉混杂在一起,给尚在跳动的心脏带来莫大的震撼,既恐怖,又无法忍受。它就像人间最接近地狱的场景,男人发出了一声无助的悲鸣,随即,睡意再次笼罩了他,他重新回到与现实并无两样的黑暗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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