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玉在里面待了五天,想尽了办法也没破解里面的镜子迷阵。千机楼的众多遗老隐藏在重重机关背后,他们的声音仿佛从天上来,一个接一个地低吟百年前的云国破灭耻辱。
亡国之奴,自然是有千万桩自觉惨烈的怆然痛事。
顾瑾玉从姚云晖那听过第一遍亡国奴的往事,一开始就不认逻辑,但比逻辑更容易影响人的浩瀚情绪一刻不停地回荡在他耳边,在几个恍惚瞬间,他也萌生了仇晋之恨。
那些遗老说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浓烈的毒素,稍有不慎,镜子里倒映的困兽就如沾到罗网的飞蛾,被消化成毒虫的养料。
顾瑾玉并不因此沉沦,八年来经受过的冲击多如牛毛,但都没有哪一次冲击能和十七岁时相比。
这世上有千锤百炼和千奇百怪的祸事,不会再有比天铭十七年的隆冬大雪、白涌山的一方小池、那样延绵万丈的绝望带来的冲击大了。
顾瑾玉可以假装沉沦和被洗脑,直到他在镜子里看到了遗老们的身影。
云国亡了百年,这些坐在漆黑轮椅上的遗老们,其中有大半从云国未亡时一直活到现在。
他们中有一半是长寿得惊人的云氏药人,瞳孔中已无眼白,另一半是依靠药血而规避病痛的饮血人,每一个都面无血色,枯皱阴鸷。
这是一个又一个活着的老僵尸。
药人老僵尸,饮血活死人。
在千张镜里,百年国仇家恨浩瀚如海,顾瑾玉却崩溃地迷失在一己之情的孤舟上。
他没有把这一己之情告诉他,他把顾小灯抱在腿上,与他耳鬓厮磨,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他已经比顾小灯年长了七岁。
被留下来的感觉太痛苦了,他不想再过过去七年的日子,可他更不想让顾小灯去过类似那样的日子。
他还能陪伴他多久呢?
*
顾小灯心疼得厉害,他不知道日夜不合眼,看着周遭环绕着上千个“自己”是什么滋味,难怪顾瑾玉要像个大鹌鹑一样低头埋着他不放,也许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都是恐怖的再现。
直到入夜顾瑾玉的眼睛也没有恢复过来,一副假装自己无事却怎么也藏不住的不安疯癫模样。
顾小灯原本想等着隔壁的苏关二人回来,三个臭皮匠商量商量总能抵得上个诸葛亮吧?但他们两人迟迟没有来,惹得顾小灯的担忧分成了轻重不同的三份。
苏关二人一早有备着抵御烟毒的药,各人承受不同,也许他们能抵挡住神降台中的烟毒之雾影响,但沉浸在万人之中的精神污染呢?
他们不来,顾小灯走不开,只得想着先顾好顾瑾玉,有事明天再说。
快到亥时时,窗外雨声渐小,顾小灯正好调制好了安神香,点燃在香炉中,以手作扇拨着朝旁边的顾瑾玉拂去。
顾瑾玉安安静静,眼睛潮潮地看着他。
顾小灯分明有满肚子的正事和私情同他说,但看他蹲在旁边英俊又潦倒的样子,可怜之中隐隐透着点微妙的滑稽。
他忍不住去摸顾瑾玉的脸,看他闭上一红一黑的眼睛往他掌心里蹭。
这异瞳虽然也帅气,但到底不是好事情。顾小灯心里琢磨着,有什么事能让顾瑾玉的眼睛恢复成双红或者双黑的,好歹让他的精神振作回去。
想了一会,便不由自主地涌起某个想了有些时日的念头。
……三刻钟后,顾小灯发现自己玩脱了。
顾瑾玉的双眼果然回到了双红的模样,并且没有流鼻血,反手扣住了他的双手。
*
隔壁,从神降台回来的两个对头此时都不好过。
苏明雅坐在书桌前紧紧皱着眉头,青筋毕露地单手支着额角,关云霁的反应则直白简单,他头痛欲裂地跑到角落去撞墙。
关云霁一边撞一边含糊不清地乱骂一通:“格老子的,从我脑子脑袋里滚出去啊……老子操他祖宗十八代!这就是烟毒吗?他大爷的,他大爷的,所有的幻觉都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啊!”
苏明雅只觉得快要压制下去的溃散神智被关云霁念经一样的声音打乱了,他忍无可忍,半辈子没说过一句俚俗的脏话,这会子实在是受不了了,咬牙切齿地骂了关云霁是个狗娘养的:“你这个脸上挨了一刀的丑人,丑人就是多作怪吗?闭嘴!”
关云霁压根没听见,仍然碎碎念念地沉浸在自己措手不及的世界里,他亲眼见过高鸣乾毒瘾发作时的不体面样子,也曾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旁观着想,难道就这么容易上瘾,这么难以戒除,如今他也体会了一把神志和欲望都受制于外物的滋味。
不远处的苏明雅比他能忍,苏明雅抖着手铺开笔墨,拿起蘸了浓墨的画笔颤栗着画顾小灯,笔触从未像现在这样凌乱过,但越画越专注,硬生生地把自己拖出了幻觉的泥沼。
关云霁不行,窗外雨声渐小,他无比强烈地想去找顾小灯。
他也真跑去找他了。
关云霁走的不是正门,胆大包天地照旧爬窗,乱糟糟地想着顾小灯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一个人伏在桌上或蜷在床角,脸上的淤青可有褪去几分,眼里的血丝可有消去几缕。他往正了想又往歪了想,顾小灯孤零零的,就像一盒没有盖子的酥肉。
窗不会封上,顾小灯不住密不透风的铁桶,关云霁喘着热气又沾了寒气顶开沉窗跳进去,一落地便发现寝殿变得昏暗,原本光华流转的奇珍异宝饰物不是被毁就是收走,朴实空旷了不少,但烁光之物一少便变得幽暗,目力受阻,关云霁的听觉很快加倍灵敏。
不远处的暖阁里传来细碎的异响,关云霁发热的头脑还没冷却,只当是顾小灯忧心得躲成一团掉眼泪,情急转身向着暖阁而去。
他着实没想到顾小灯的正室他娘的回来了。
顾瑾玉恶龙藏黄金一样把顾小灯捂在怀里,把他藏到只剩下长发被关云霁看见,顾小灯的发梢散落到床沿打着颤,呜呜着无法说话,被顾瑾玉吻住了。
听到动静,顾瑾玉的赤色眼睛望过来,癫狂又森然。
关云霁呆在暖阁门口,下意识转身,血液逆流灌到四肢百骸去,这辈子大约都没这样空白过。
他呆滞地无措僵着,回过神来时听到了顾小灯隐约细碎的吞咽声和饮泣声,拳头顿时握得紧紧的,眼泪突然就落下来。
该死的疯狗,就这么胡搞他的心上人!